首页 -> 2003年第2期
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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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的学生渐渐围了过来。踢累了的喽罗们也渐渐住了脚。人们听到的事情原委是吃屁竟敢抢猪娃子的帽子。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吃屁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瞪着猪娃子说,有本事你就把爷打死!人群的议论轰地一声大了起来。猪娃子一个耳光打了他个趔趄,喽罗们再次上来拳打脚踢。
吃屁再次被打翻在地,又再次爬了起来,依旧瞪着猪娃子,还是那句话:有本事你把爷打死!
人们一下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看着猪娃子。猪娃子很紧张,却故作轻松地走上前去,一个绊子把吃屁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踹着说,爷就打死你又咋啦!爷就打死你又咋啦!吃屁被踹得满地打滚。
十几脚之后,猪娃子累了。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吃屁,猪娃子问,还你妈给爷嘴硬不?吃屁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血和泥后面,两只眼睛依旧瞪着他。猪娃子又抡了他个大耳光,吃屁重重地倒了下去。
吃屁宁死不屈的事迹很快就在学生们中间流传开了。他的外号和历史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但是,无论谁,包括猪娃子在内,没人懂得“灾星”的含义,吃屁很快就让他们领教了。
军帽事件后,吃屁更加沉默。过去他还试图巴结着别人,现在则谁也不理,每天背着他的黄书包,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直到一个多月后,人们已渐渐忘记了那件事,吃屁又有了惊人之举,他把猪娃子给放倒了!
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猪娃子依旧前呼后拥地往校外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想上厕所,就拐了过去,其他人等在路边。他进去不久,吃屁也进去了。猪娃子吹着口哨站在尿池子前,根本没注意后进来的人。吃屁从书包里掏出一截前面带着个大锁头的粗铁链子,抡起来照着猪娃子的后脑勺就是一下。猪娃子吭也没吭一声,一头栽向尿池子。
吃屁不慌不忙地走了。他还没走多远,又有个学生上厕所,一进去就喊了起来。猪娃子的喽罗连忙跑了进去,只见猪娃子倒在尿池子边上,满头是血。
事情很快传遍了校园。下午上课之前,人们都在议论,普遍认为吃屁今天不敢来了。然而在上课前一分钟,吃屁出现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背着他几乎从不离身的黄书包,而是空着手来了。头上缠着纱布的猪娃子两眼狠狠地瞪着他,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
两节课很快就上完了。没人想回家,他们都等着必定要上演的好戏。吃屁从容地走出教室,准备回家。猪娃子一伙跟在他身后,远远地是看热闹的学生。吃屁好像算定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走出校门,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时,他停住了脚,回头看着猪娃子。
猪娃子走上前说:敢偷袭爷!说哇,咋了断?!要是不想让爷给你头上开两个洞的话,明天给爷带两条大前门来。
爷没有。吃屁声不大,但很清晰。
没有?那你就得加倍偿还爷的血!
你想咋就咋,有本事你把爷打死。
猪娃子恼羞成怒,一挥手:给爷往死里打!一群人上来几下就把吃屁打倒了。又是一阵猛踹,吃屁蜷缩着身体,任凭他们打。猪娃子见状喊道:给爷架起来!
吃屁被架了起来。猪娃子一阵乱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和脸上,他的鼻子和嘴都在流血。他闭着眼睛,浑身瘫软,架着他的家伙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猪娃子薅着头发把他提起来问:服不服?明天给不给爷带烟?
吃屁眼也不睁地说:有本事你就把爷打死。
猪娃子一拳打在吃屁嘴上,拳头被门牙硌破了。
猪娃子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干瘦的家伙为什么不怕打。要不是他的手下把他拉走,那天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对手,想起后脑勺的那一锁头,他还真有点胆寒,要是他再矮点,或是吃屁再高点,那一下子能要了他的命。他不得不听从了手下人的建议,对那小子防着点。于是每天都有人搜吃屁的书包,看他带没带什么家伙,而猪娃子上厕所,也总是有人跟着,怕他再遭到暗算。
吃屁从此声名大振。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际利益,相反,一种说法在老师和同学中间广为流传:猪娃子固然可恨,但吃屁更可怕。猪娃子可恨在明处,吃屁却可怕在暗处。
八
不久,学农劳动开始了。每到夏秋季节,中学生们就要下乡学农,冬春季节则到工厂学工,每次起码要一个月。
农村离城市并不遥远。也就两个多小时,学生们就被从卡车上卸了下来。这个地方叫苦井。公社里派来个干部安排学生们的生活,大队里把他们分配到农户。农民都叫社员,社员们对他们的到来挺高兴,因为学生们要在他们家里吃派饭,上面按人头给他们发补贴。
第二天被房东大娘叫醒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学生们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正在吃早饭,那半截吊在大队部门口空场大树上的钢轨就敲响了。他们赶紧放下碗去出工。学生们在树下列队站了半天,社员们才陆陆续续走来。队长蹲在树下和人闲扯,看看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派工。大部分学生都跟着社员们到大田里去干活,剩下几个,有的跟队里的马车当装卸工,有的被发了个小桶拎着些石灰水去描路旁房子山墙上已经模糊了的大标语。这些人显然是被老师关照过的。吃屁似乎也被关照过,因为他也被留了下来,但不是跟车或刷标语,而是领了把茅勺,跟着一个老头去掏粪。队长不这么说,他说是去沤肥。吃屁在同学们的一片哄笑中扛着茅勺走了。
那老头话很少,以前是个富农。吃屁对富农的了解是从那两部关于列宁的电影上得来的。他们有吃有穿有武装,总是企图断绝苏维埃的粮食供应,扼杀新生的革命政权。列宁对他们的态度是毫不手软,于是吃屁也对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认为这些人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剥削生活。可后来他发现这老头跟他想象中的富农完全不同,身手很利索,粪掏得又快又干净。他从不给吃屁什么指令,也不教他做什么,好像吃屁的任务就是帮他拉那辆粪车。
掏粪这活除了臭点,其实比大田的活轻松。整个村子有十几个粪缸,他们溜溜达达地上午掏几个,下午掏几个,天黑前把粪倒进沤粪池,一天的活就算完了,要是抓紧点,半天就能干完。
吃屁心安理得地跟着富农老头磨洋工。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别人几乎把他忘了。而那个少言寡语的老头倒是有几分亲切。老头读过一点书,有时会给他“叨古”,讲杨六郎当年在这如何如何,有时也叨拉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一点让吃屁非常吃惊的是当地最值钱的东西不是粮食,而是镇痛片。原来此地解放前盛产大烟,因此有这口嗜好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管这叫烫片片。当地年轻人去相亲,带两瓶镇痛片比带两袋子粮食管用多了,能弄到这玩意的人被视为有本事的人,亲事一般八九不离十。
有一次吃屁问老头烫不烫片片,他笑着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是烫就好了,那我也是个贫农。吃屁大惑不解,老头不紧不慢地说,当年这地方抽鸦片成风,好多人抽得卖房子卖地,他家就趁机买房买地,谁知道没几年解放了,一土改,就给他划了富农。要是当年都吃喝了狗日的就好了。
这在吃屁简直是闻所未闻。他所知道的贫农是由于地主富农的剥削才越来越穷的,怎么会有抽大烟抽穷的贫农呢?那根阶级斗争的弦立刻就绷紧了,他站在革命立场上驳斥他,谁知他慢悠悠地说,你也跟我差球不多,要不为甚单单叫你跟我掏粪?我早看出来了,你也不用绷架,咱们俩人就在这偷笑哇。你们城里人以为掏粪是个甚灰差事,其实你也看了,除了工分少点,这差事不赖。你个娃娃,慢慢就省得了。
吃屁嘴上不愿承认,但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心中的怨恨不由得深了一层,不只对猪娃子,还对所有人。当然,除了张玲玲。
由于吃屁每天单独行动,所以来到农村后,他除了偶尔远远地见到大田里劳动的张玲玲外,再没机会面对面地看见她。他对她的思念日渐深切,构思各种张玲玲遇难时自己挺身而出的场面成了他每天精神活动的主要成分,那些幻想出来的壮举弄得他白天晚上惚兮恍兮。有一天,出工不久就下雨了。人们东躲西藏地避雨,吃屁跟着老富农躲到了他家。他以前以为所有的农民家里都是一样的,但老头家整洁得有点让他吃惊。他家的房子比吃屁房东的小多了,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仅有的两件家具——一个长木柜,一张炕桌,都很破旧,但都一尘不染;炕上的被褥虽然都打着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靠墙垛着。吃屁被让到炕上坐,上炕时他注意到,他家的炕沿很光滑,炕席虽已破损,但边缘处都用碎布条包着。显然,这是个细心人操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