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首页 -> 2003年第5期

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性和女性解放

作者:崔卫平

字体: 【


  当然,这套逻辑适合于自愿加入这套游戏的人,适合那些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贫贱地位,想要在险恶的朝廷官府当中谋求生存和权力的人们。应该说,传统封建制度的皇上并不直接召唤每一个人,只要不犯上作乱,你是井水,皇帝是河水;但是那些不甘心居人下,想和皇帝同饮一江水的人就不一样了。接受皇帝询唤的人,他们想要在这种等级制度中获取一个位置,皇帝对他们的要求是制裁性的。必须把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除去自身的一切私心杂念,以便让自己成为皇帝意志的跑马场。由于其完全金字塔的性质,处于这个等级制度上的每一个层次,都有在它上面的更高一层,因而它自身仍然是易受攻击和面临威胁的。我完全不想用“女人”这个词,但是在那种权力游戏中,皇帝和臣子的关系,经常被比喻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净身入宫的男人在有地位的太监的引领下,要立下“婚书”,即把自己当作女人一样“嫁”到宫里去;而一些得不到皇帝重用的男人,会把自己比作迟暮的“香草美人”或者“宫廷怨妇”,抱怨皇帝不来垂青于他们。这种现象拿西方的女权主义理论是无法解释的,那里有一个“菲勒斯中心”,即男根中心,但是在中国,即便是男根,也不是牢不可破的,它时时处于被阉割、被削弱、被威胁的危险之中。对许多男人来说,这个表述改为“只有一个男根是中心”更为恰当。而他们自身,则处于“去势”和“非雄性”之中。
  如此牺牲,所换来的回报是相当可观的。中文中“出人头地”是一个难以用西方语言对译的一个词。与它比较接近的是ambition,即“野心”、“抱负”,拥有ambition的人虽然不安分,但是他所要实现的是自己的某个目标,一旦自己的某个梦想成为现实,这个人就有成就感,就会感到满足,他以自己的尺度衡量自己的成功;而对于想“出人头地”的人来说,其奋斗的目标在于获得一个“人上人”的身份,他需要在与别人相比当中,证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出类拔萃的,他需要时时有人仰视他,有人艳羡他,承认他是如何了不起,如何能够超越许多人,一跃而成为众人仰慕的对象。换句话说,“出人头地”需要有人围观,荣华富贵需要有人在场。这是一种奇特的精英意识,所依据的不是对于社会的责任感或者贡献,而是被他人知晓、自身出名的程度。所谓人和人之间的真正平等,这种平等的根据何在,对这样的精英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除非出人头地,否则便一无是处;除了能够高居于他人之上,否则便一无可取。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若不流芳百世,便遗臭万年。
  实现这样的目标需要很长时间的艰苦准备,寝食不安地苦读不已。读那些遥远的古代圣贤的书,四书五经,把它们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以至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将它们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博得众人的一片称赞。在这里,知识不是作为对于世界、对于周围环境、对于人自身的某种了解,而是完全脱离了作为个人的经验环境,脱离了这个有血有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经验事实。一头扎在圣贤的典籍之中,没有必要将某种现实,拿来作为一个人头脑中世界图景的类比或者参照物。依拉康的现实界、想象界、象征界三重世界的划分,这样的人,他们仅仅面对想象界和象征界,而不用面对现实界,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种现实世界。一个农民的儿子,如果他立志改变自己的命运,由“民”变为“官”,那么他越是远离农事,农业方面的知识,他便越有可能获得成功。在他的知识谱系上越少涉及他本人,越少有他个人的标志,他便越有希望达到目标。而说到底,“现实界”的被悬置,是处于这种现实中的个人被悬置起来的结果。一个人无法经验这个世界,是因为他无法经验他自己。他的整个存在具有一种不及物的特点,既不触及这个世界也不触及自身。“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么一个人,假如他的目光暂时离开书本,而抬眼看世界,会看到什么呢?一片朦胧和困惑而已。
  因此,早在客观上进入权力关系之前,他们在想象中已经把自己当作权力游戏中的一方,他们就生活在某种想象之中,把想象当作入口,而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和历史上的那些圣贤对话,替逝去的和当今皇上着想,头脑中考虑的都是国家社稷大事,为之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心里唯独没有他自己(这好像是一句歌词,记不清什么歌了)。借用马克思的表述,这种人把一些完全不属于他们自己的思想感情当作了自己“真实的出发点”,而作为真实的个人、有血有肉的个人的存在,在一片云山雾罩的高词大语中,被一笔勾销了。而且这种勾销越彻底,将个人掩埋得越深,便仿佛离某个目标越近。在这个意义上,某种屈辱不是实际上卑微的社会地位造成的,而是他对自己的如此惩罚,将自己放在一个需要自我隐匿的位置上,把自己当成了需要销毁的对象,如同罪犯一般。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罪犯般的表情,时时在提醒人们,这个人还有尚未来得及藏起来的东西,他继续像耗子一样匆匆掠过人群,惊恐地寻找安身之所。同时这种隐藏的行为,也是需要深深地隐匿起来的。最成功的隐匿是替换、置换。把各种各样遥不可及的、与自己没有切身关系的东西,说成恰好是自己所想的、所拥有的、所投入的,用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开头的话来说,即“凡不是我自身的东西,土地、事物,在我看来都更宝贵、更重要、具有更真实的生命。”
  他把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交了出去,他和那个神秘的最高意志之间便有了一个看不见的契约,他和它之间休想有谁能够插进脚去。他每次上香供饭,别人都不得插嘴或者插手。他后来的生活分为明和暗两个部分:后者指的是耐心地等待那个神秘意志垂青于他,前来召唤他、重用他,把他推到某个关键的时刻上去,有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将要交到他的手中;尽管这项等待漫无尽头,但是他毫无怨言,他不能对那个至高无上的意志说什么。在明确这一点之后,他感到轻松起来,他的生活从此可以变成一桩桩权宜之计,一件件大大小小找得出来的借口,而且理由都充足得很,振振有辞,落地有声、如同在阳光下一样明亮耀眼,经得起推敲——我没有什么个人意志,我所做的无非就是替你们服务,我替你们着想,替大家和每个人着想,这有什么过错?他把他自己弄成了一个“代理人”。他每天打开大门,迎接每一位前来求助的人,他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当成了不同的使者,来自那个最高意志的身旁,是前来询唤他,支使他,也是拯救他的,让他的生活充满意义。于是他整天像陀螺似的被抽得飞转,忙忙碌碌,事无巨细,且走到哪里都像个钦差大臣,带来某个最高指示,而不远处还有别人正等着他去传达。他必须场场出席,以完成必要的手续和仪式。他永远生活在某种“不得已”、“不由自主”当中,左也是为难,右也是为难,他这个人所有的真理都掌握在别人手里,是别人手中已经上好了的发条,他只是将它们如期释放出来。每次替别人完成一件事情,他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自身越来越变成一件难以承受的重负,于是他只有把自己更彻底、更迅速地推出去。但问题是,如果这个人不习惯了解自己的欲望,他怎么可能去把握别人的欲望,知道那就是真实的,别人正好需要的?他只是以一种想当然的方式去迎合和替别人包办。
  他成了他自己的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和其他客人一样,依照某种频率不时地造访,他对这位客人同样笑脸相迎,店小二的毛巾挂在肩膀一边,说:“您好!您请坐!您请喝茶!”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他不敢深究,不去听取这位客人到底需要什么,他的真实想法、真实处境如何。对这个客人他也必须一视同仁,店主人的时间不多,还有别的客人在等着他呢。他是天下第一能够委屈自己的人。在他立志把别人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把别人的出发点当作自己的出发点之后,他把自己弄成了一件没有真相的、幻觉般的存在,原先属于他本人的那些念头、想法,不过是要死死捂住的“日间余思”(阿尔都塞语),它们永远不能出声,不能暴露其真实身份。于是代理人的生活被裁为两截:一方面,在光线到达之处他同各种客人们高谈阔论,汪洋恣肆,过一种想象中的“人上人”的生活;另一方面,在光线不足的地方,他自己则像一只默不出声的蝙蝠,紧紧贴在潮湿、阴暗的墙壁上,无人问津,他自己也不过问。时间长了,这只蝙蝠由于没有任何抵达外界、吸取营养的通道,它变得越来越枯萎、越来越失去真实的血肉,最后真的成了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其存在变得令人难以置信。
  

[1] [2] [4] [5]

http://www.520yuwen.com 提供 免费书籍报纸阅读。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