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性和女性解放
作者:崔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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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很可能,迄今关于男性的知识,和关于女性的知识一样,是遭到污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样,关键不是符合某个既定的模式,符合他人或自己头脑中关于“男人”、“女人”的想象,而是建立起他这个人自身的出发点、寻找出自己的尺寸、比例,发掘他自己的真相,在此基础上,才能确立他自身的尊严和真正的人格。一个自持、自重、自明的男人,而不是自欺欺人、脚底打滑、呼天抢地的那种,在女人眼中显得更有魅力。在某种意义上,女性的解放期待男性的解放;如果男性不把自己从种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他人的出发点中解放出来,女性的解放就必然是不完整的。
一
现在我必须谈谈我作为一名女性的经验。
坦率地说,在我个人的成长阶段,即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从来没有感到身为一个女性的困扰。当然,肯定也遇到过某些男女不平等的现象,落在我自己头上的和发生在周围别人身上的,也会有不理解和烦恼,但是说到底,性别问题没有造成对于我个人生活和精神上的严重干扰,没有带来一种类似创伤的生命经验,它们像咒语一样缠身,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摆脱。我出生在一个开明的、民主的家庭中,这个家庭中的唯一的男孩是我哥哥,对他的要求决不比对其他女孩的要求放松,事实上只有更加严格。他和我们四姐妹一样穿衣吃饭,一样做家务事,一样拥有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我父亲能够让每个孩子都感到自己是受到关注的,是得到重视的。这一点,我非常感激他。我母亲是一个解放型女人,不仅如此,由于她天性率真,关于女人的传统概念首先在她自己身上遗留无多,她更不会拿它们来要求我们。她在家从来不做家务事,她玩得比我们孩子还要多,别人对此如何看待她充耳不闻。我的一些女性知识来自祖母,裹小脚的祖母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她生性柔弱,从不教训人、支配人,因此她的传统知识没有对我产生干扰性的、强迫性的阴影。在她偶尔发表对于母亲的不满之后,她会跟上一句:“她会寻钱啊。”在无法经济独立这一点上,祖母自叹弗如。作为第三代的我,实际上有意无意在这中间做了长期的对比、观察:我不想像母亲那样,做一个脚后跟朝家门的女人;但也不会像祖母一样,做一个只会替儿孙们洗洗涮涮的女人。
当我感到作为一个女性受到阻挠、感到困扰,是在我自己结婚之后。某种出自个人切肤之痛的苦恼,并不是用西方女权主义知识所能够解释的——既不是“男性中心论”、“父权制”;也不是任何一种“潜意识”、“空白之页”、“本质”或“差异”的理论以及“被阉割的焦虑”等,不,完全不是这些。这样一些概念和框架不能描述我的经验,恰恰相反,它们与我的经验相去甚远,有些几乎是背道而驰。我只有少数几篇关于女性写作的文章,在这条道路上似乎没有走得足够的远。我现在可以说,建立在西方女性经验基础之上的女权主义理论,与我作为一个中国女性经历的现实不相匹配。那么,我所感到的是个什么问题?我该怎么来描述和认识它?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我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么情况。那种处境就像在大水中行走,完全没有道路和任何标志,面临灭顶之灾却喊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呼救,因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那真是一种非常晦涩的经验,你找不出一些词来描述它们,你根本看不见地平线,真可谓“撞见鬼”了。那种孤独是难以描绘的。你碰见了一种不能说完全闻所未闻的东西,此前多少也有所耳闻,但是不能想象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不知道那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和后果。在这个意义上,经验有它不可逾越的性质,是一道“铁门槛”,有过此种经验的人和只是听说过这种事情的人,感觉是大不一样的。
感到孤独还在于——你遇到了某种东西,你正在经历某种事实,但是,它无法得到确证,无法陈述这种事实,无法表达对于这种事实的感受。比如说,你不喜欢每天晚上一个人看着天花板睡觉,不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而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或者十年八年;你不喜欢每次夜间醒来时,身边抓不到一个有温度的活物,一个大床上永远空荡荡的;你不喜欢和你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那个人,尽量回避和你的皮肤的接触,经常有三个月,你们之间没有一点身体上的触碰,觉得那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当你觉得事情已经到了忍无可忍、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反常的生活时,可是对方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若无其事一般。这时候你就觉得孤独极了,没有人和你一道接受这个非人的事实,觉得那是一件需要认真加以对待的共同事情。
你也无法向任何人指出这个事实。你向谁去说这件事?它是多么地令人难以启齿!多么地令人羞愧和羞惭!何况这种事情,对任何别人都没有切肤之痛,谁来同你一道感受,体验你所体验到的这种拿不到桌面上来的处境?人们会把我说的不当一回事,不会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他们凭直觉能够感到,我不是第一个经历这种事情的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经历这种事情的女人。说到底——他们会想——这种发生在夫妻卧室里的事情,旁人不好插嘴。在人们熟悉的那个传统中,没有身体的恰当位置,没有关于身体的伦理和真理,除了在一些所谓“黄色小说”中,事实上没有一个正人君子以理直气壮的方式,谈谈身体的正当性、身体的存在、身体的伦理和身体的真理。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的是,即使他们去做夫妻在卧室里所做的,也是把它当作一个失误、一种不慎、一件和“背叛”有关的事情。
发生在卧室里无声的杀戮就不叫杀戮?卧室里的缺乏人性就不叫人性的缺乏或丧失?
那是一种真正可以称之为“杀人不出血”的做法。我要说——并且可以担保——这种不仁不义的做法,在我们的周围生活当中,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是以一个颇为可观的数量发生,只是缺少记载而已。无数像我这样的女性,只是一种全然的暗哑无声中,度过她们寂寞的、压抑、受折磨的一生。在我自己直接认识和间接认识的人当中,类似的事情有若干起。
——我曾经给一位割股动脉自杀的女友最后梳头和穿上殓衣,她是在与丈夫一同招待了家中的来客之后,深夜在与来客同宿而被丈夫发现,羞愤之下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什么样的力量才使得一个女人,在丈夫仍然在家的情况下,与其他男人同眠?在她死之前一个月我和她有过简短的对话,她急促地对我说:她丈夫“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说实话,当时我自己也没有认真把她说的听进去,也许她在寻求帮助,但是我没有以恰当的方式回应她。
——一位在许多人眼中十分成功的男人被诊断患了肝癌,一般这种病活不过三个月,可是他的妻子却在几乎是弥留的病床上,让他签了离婚协议书,很快与别人结了婚。在外人看来,这种做法是不可理解的。无论如何,这个人要死了,再稍微等一等。据我后来的观察,这位在报纸上被渲染为几乎是千夫所指的女人,实际上是一位十分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有关这位死者如何“不解风情”、“不行丈夫之道”的说法,陆续流传开来。我不敢断定,这位女人是否坚决不愿意做这个男人的寡妇?或者坚决不愿意这个男人以她丈夫的身份去世?如果是那样的话,需要多么大的隐痛,才能积累起如此深刻的怨恨和仇恨?
诚然,没有比在单个的男人和单个的女人关系之间,呈现出不同的个性或者说异质性,这一个故事和另外一个故事像两片树叶一样,不可能完全雷同;造成这些故事的“病毒”很可能不只一个,很可能存在其他的病毒及多种病毒并发症的情况,不能简单地归结到一个结论中去;但如果说,在它们之间享有一个共同的“病毒”,有一种通病的存在,而且发病率并不算低,恐怕是不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