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性和女性解放
作者:崔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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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说,宋江这种人格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一种叫作“宋江”的病毒,潜伏在一心一意想要出人头地、梦想荣华富贵的中国男人身上,随时可能爆发,以各种不同的名义。这种人自我厌恶同时厌恶别人,某种接近“厌女症”的行为,在他们那里是天长日久准备着敬献给皇帝的一份大礼,不和妻子上床,是为了每天给皇上保留一个处女之身,准备一份忠心,潜意识中以为这样就有了更多的被召入进宫的机会。他们自我谋杀同时谋杀别人——客观地说,首先不是他们对自己的女人不好,而是他们对自己不好,他们不给自己留下生命和生活的空间,于是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女人倒大霉了,和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构成私人空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随时准备贡献出去的,他们自我压抑也压抑别人,自我阉割也阉割别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如果你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呈“去势”的男人,你怎么可能做一回实实在在的女人?换句话说,他们把自己看作皇帝的女人,你作为一个女人,便是可有可无的“物”的存在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宋江们的很多做法很像同性恋,看上去他们对其他的男人更感兴趣,他们和自己的同性在一起觉得十分自在惬意,且不说某种精神上的“神遇”和所产生的内心激动,单拿举止来说,他们之间的许多表现,比如两个男人喜欢在一个铺上彻夜长谈、早晨起来一个托着头、一个撑着腰,谈话变得柔情蜜意了;喜欢执手泪眼相看,涕泗滂沱、不能自持;喜欢公开表达某种相见恨晚、生死相交、性命相托的那种感情。——若是在另一个语境中,他们是可以被划分到同性恋的行列中去的。但是和同性恋有一个本质的区分在于,同性恋者是量好了自己的尺寸,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他们拥有自身的出发点,而宋江们并不习惯思忖什么是自身的出发点和要求,他们的思想感情起源于其他人,同性恋这种个人化的行为不属于他们;即使他们中间有一两个是真的同性恋,这些人自己也决不会承认,他们宁愿自己受罪、让别人受罪也不会认可这种现实,因为这将把他们排除出“正常社会”之外,而他们是需要在其中高人一等的。对其他男人的亲近,是他们接近更高权力的一种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其他的男人仿佛一种介体(介质),在无法和更高权力阶层直接通话的时候,其他的男人变成了传导物,成了高心理能量向低心理能量(见弗洛伊德)转换的一个承载体。比较起女人来,其他的男人更容易在权力竞争中占据一席地位,因此他们是一个通道、一个出口,一个有可能接近更高权力的位置,至少,从这个角度更可以觊觎更高权力,和更高权力有一种想象般的、暧昧、模糊的关系,暂时满足那种终将要掌握权力的幻觉。很长时间之内,我对男人们聚集在一起,在酒精的作用下,于烟雾腾腾之中的胡吹海夸,感到十分不习惯。他们从洪秀全、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义和团、小刀会、邓世昌、丁汝昌到国共第一次合作、第二次合作、蒋介石的精锐部队、红军四渡赤水、共产党和国民党某一次战役的时间、地点、人数、各自所出动的装甲机械部队、大军渡江、中美谈判、朝美战争等等,把所有老电影回放一遍,下次聚会时再按原来的顺序倒过来重放一遍。我一直想写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作《绣红旗》,即三个男人聚首长谈一夜,一个崭新的共和国就在他们的唾液中诞生了。作为女性,我们还不忙着“线儿长,针儿短”的绣红旗,站着干什么?
宋江们在什么时候想起女人来了?在他们被皇恩彻底冷落的时候,在他们被拒绝于权力游戏之外的时候,习惯上称之为“落难”的时候。这时候他们身边无人,他们忽然想起还有女人这种比大自然略高一筹的“次人类”,这时候他们知道女人的种种好处了,他们把女人当作救命恩人,当作“地母”,希望女人能够给他们提供一切,从食物到性,张贤亮早先在《绿化树》里写的情况,决非个别。当然女性还要给他们在权力游戏中饱受蹂躏的心灵,给予无比的关怀和抚慰。他们以前不曾和女人共享生命的良辰美景,但是有了难处就需要女人来共同担当。这种被皇帝拒绝的处境还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道德身份,当他们被排斥时,他们才感到自己是道德的,活着是有理由的,这时候在女人面前,他的积分就提高了。女人就得把他当作落难的公子那样看,而不再是平常人。总之,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他和最高权力、最高精神始终有一条曲折的秘密通道。很可能,当确认皇帝不再青睐于他时,这种人会有一种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他从一个禁欲主义者会变成一个纵欲主义者,而且他放纵起来比谁都放纵,他认为以前他是“亏了”,他觉得要弥补,要恢复心理平衡。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对女人仍然没有丝毫的尊重,不是把对方当作和自己一样平等的、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从前的宦官还有过凌辱民女的记载,那仅仅是他对于自身权力的幻觉。而当他们也装模作样地“娶妻生子”,那仅仅是对女人的摧残。
由于弥漫的宦官文化的渗透和影响,男人中不乏有人特别能够欣赏女人身上表现出来的“阳刚之气”,她们的“尚武精神”,对此啧啧称奇,赞赏不已,所谓花木兰、杨家将,包括红色娘子军、“不爱红装爱武装”,都可以看作一个奇特传统的补充部分。据说1960年代法国戴高乐将军来北京时,毛泽东请戴高乐看京剧《杨门女将》,戴看后一言不发,问及原因,戴甩下一句话:“欣赏女人打仗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再比如“文革”中的激进女性,是被某种眼光塑造的结果——她们的那种“伪主体性”,和男人“主体性的丧失”成正比例:男人越是没有“主体性”,女人便越是有“伪主体性”;男人没有“雄风”,女人便越是有“伪雄风”。另外还有些东西是难以一眼看穿、做出解释的:譬如有男人尤其欣赏女人做牺牲,欣赏女人去做禁欲主义的圣徒,女人赴难时的壮烈、刚烈、惨烈,令他们赞叹、激赏不已。阅读这种东西,让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怪的意味在内。每每这种情况,我就有一种近乎生理上的反感。
这样说,决不是要恢复某种男性神话,重新复制男性中心论、呼吁男人的男子气、他们的“雄性”,完全不是。正如不存在一个既定的女人的本质一样,也不存在一个既定的男人的本质。和女人一样,男人也不是一个模式脱出来的,他们的性格、兴趣、爱好、个性多种多样,不同的男人有着不同的人生追求和个性特点。而如果用同一种标准去要求男人,觉得男人应该如何如何,他们应该如何具有男人气概,如何像一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并且在做完了顶天立地这件艰难困苦的事情之后,又要求这个男人像牛马一样,为这个家庭赚钱、买大房子、当大官,否则就什么都不是,“不是一个男人”,这是套在男人身上的精神和现实的双重枷锁,和套在女人身上的许多枷锁一样,是毫无道理的。假如有这样一个男人,他对于当官、赚钱、买大房子和小汽车,都毫无兴趣,他就是比如热爱诗歌,他阅读诗歌也写作诗歌,他从诗歌这项古老的艺术中得到了最大的快乐,他认为“林中路”最适合他自己。在具有了基本的生活条件之后,他一年翻译一到两首比如法国诗人勒韦迪的诗作,自己写作不超过五首那种分行的作品,这是他的自由,别人没有理由把他当作一个怪人、疯子,把他从男人的队伍或者正常人们的队伍中开除出去。应该说,处于同一个语境之下,为权力、地位、出人头地而癫狂岂仅仅是男人?在我自己的这一个性别中,也有不少人如果不能亲自动手去做,她们就竭力唆使乃至驱使、乃至强迫自己的丈夫,一定要按某种人们认为的“男人的道路”去奋斗,直到把这个男人练成灰烬,恨不得嫁一个好太监是她们最大的愿望。
很可能,迄今为止关于男性的知识,和关于女性的知识一样,都是遭到污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样,关键不是符合某个既定的模式,符合他人或自己头脑中关于“男人”、“女人”的想象,而是建立起他这个人自身的出发点、寻找出自己的尺寸、比例,发掘他自己的真相,在此基础上,才能确立他自身的尊严和真正的人格。一个自持、自重、自明的男人,而不是自欺欺人、脚底打滑、呼天抢地的那种,在女人眼中显得更有魅力。在某种意义上,女性的解放期待男性的解放;如果男性不把自己从种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他人的出发点中解放出来,女性的解放就必然是不完整的。
2003年7月2日上午,在准备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特地去了位于石景山模子口大街80号的北京宦官文化博物馆。此地原是明代太监田义的墓园,该人官至四品,由皇帝敕令在南京当过“守备”,掌管军中粮草。他的这片葬身之地有约近二十亩地,像给活人预备的许多豪宅一样,前后分好几进出入,墓厅、廊柱,包括鼎、香炉在内的各种石刻,虽然座落在一片几乎是荒草当中,但是仍然令人时时想起此人当年的风光权重。在简陋的博物馆陈列室中,有这样的介绍:宦官现象在古代奴隶制时期的埃及、希腊、罗马、波斯等国都有记载,其活跃程度不亚于中国;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均较早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中国的宦官制度产生之早、延续之久、组织之严密、影响之大,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实际上,它已经成为“正式的国家政治制度”。在提及被阉割所造成的这些人的心理特点,寥寥只语,却入木三分,譬如“屈辱感、自卑感、团体意识、发愤意识”。
崔卫平,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带伤的黎明》、《看不见的声音》、《我见过美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