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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活佛家族忆旧(1966—2003)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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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当知青的时间里,我还学会了电工,看一些简单的病,扎扎针灸什么的。后来还被安排到公社办的小学校里当过老师。当老师没几天,有两个孩子特别调皮,上课时又是放屁又是打架,有一次打得不可开交,我气坏了,把两个小孩抓过来,把他俩的头互相碰了几下。这下不得了,那孩子的家长带着人闹起来了,说农奴主的儿子打我们农奴的孩子,要变天了,等等。结果我差点脱不了干系。我于是知道不管我怎么改造,我还是一个“六类分子的子女”,甚至连传达“林彪事件”也没有资格去听。
那时候我父亲的腿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勉强上厕所什么的,总是在家里躺着。周围有一些人,像他过去的弟子、一些亲戚轮流来照顾他的生活。我也常在冬天积极要求到拉萨市区来积肥,这样就能抽出时间陪父亲。积肥是这样的,凌晨三四点钟赶到冲赛康集合,三四个人一组分头去掏厕所,天亮就可以收工回家了。那时拉萨的厕所都归国营农场掏,所以我们的积肥实际上是偷盗粪便。有一次在小昭寺偷厕所,被一个老太太揪住了,她骂我们是小偷,要把我们带到居委会去。我说拿点儿屎也叫小偷,这不是太可怜了吗?就装哭起来。那老太太笑了,说算了,你们走吧。还有一次掏冲赛康的一个厕所,那会儿是冬天,屎尿都结成了长长的冰柱,得用十字镐来挖,我正埋头挖的时候,突然上面有人拉肚子,浇了我一头的稀屎,耳朵、鼻子、嘴巴里全是屎,那屎在嘴里很咸,我赶紧跑了出来,又不敢嚷,毕竟是偷粪的贼。同伴赶紧从井里打来一桶水泼向我,简直把我给冻坏了。回家后父亲知道了,倒是笑着说,这好啊,这是“卓”(藏语,祥兆的意思)。虽说藏族是有这样的说法,可这“卓”实在是很臭啊,至今,我只要一想到这事儿,那臭味的感觉马上就来了。
1972年5月正式分配工作,把我分到了拉萨北郊的玻璃厂,但1980年,这个玻璃厂被关闭了,毕竟技术、原料各方面很落后。我妻子就是玻璃厂的工人,她的成份好,从来没有受过批斗之类的苦。我在玻璃厂工作时去过讲师团传达批林批孔的文件。我还给工人们从头到尾地讲《水浒》。这部小说我很熟悉,因为我曾经参与过《水浒》的藏文翻译,那还是1968年,是龙国泰组织的,有好几个人一起翻译,我也翻译过其中的好几段,都是私下里在做,后来才由民族出版社出版成书。虽然那阵子是在被居委会管制着,可学习的热情很高,总是想方设法地找书来看。当时我家隔壁是西藏日报社,“破四旧”把各种各样的书烧的烧,扔的扔,我们都捡到很多,像西藏的历史书籍之类。有意思的是,居委会的那些头头不是文盲也是半文盲,要让他们写什么东西,他们还得要我们来写,我们就边挨斗边写总结,还要写自己的交代材料,这倒是让自己得到了锻炼。
我当过司炉工,不久在一个汉族厂长的照顾下被派去开车。那会儿能当上司机在拉萨是很吃香的,姑娘们都要主动去追的。不过起初我不想去,我父亲说,以后你不一定要开车啊,多学一点总是好的,这样我就去开车了,一直开到1980年。这时我喜欢照相的爱好也恢复了,虽然家里的相机都被没收了,就经常借一些朋友的相机去拍照。有件事情我很难忘,当时教我开车的是一个浙江金华的师傅,叫蒋海水,他对我相当不错,师母还常常替我补洗沾满油污的衣服。后来师傅买了一架海鸥牌照相机,实际上他根本不会用照相机,只是因为看见我喜欢照相就买了相机。但他不给我,不过只要一出差就带上,到了外面或公园里就把相机给我,我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连胶卷都替我准备。我这么拍照不久,厂革委会有个造反起家的生产组长,在一次会上说,有的人在“文革”初期就因为拍照受到批判,居然现在还不收敛。我知道这是说我,所以以后很少再去拍照了,直到1980年我从印度回来,调到文联才正式开始了我的摄影生涯。我拍照都是因为我父亲的影响。
记得1956年我父亲从印度回来,给我和弟弟一人带了一个小相机,又叫110,八毫米的胶片,很小,那是我最早接触摄影。当时我们家正在盖房子,于是我就用这个相机平生第一次拍了些照片,我父亲替我冲洗的。对此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你看看。我赶紧探头看了一下胶片,那上面都是模糊一团,乱七八糟的木头、石头和人影,我嘟哝道,怎么了?父亲没再说话,一抬手就扔到垃圾箱里了。不过这对我也没有多大的打击。在我上拉中以后,因为学校里有喜欢拍照的老师,我的热情又高涨起来。1965年筹备成立自治区展览馆,学校派了几个人去协助工作,我的藏文老师也是我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龙国泰叫我去帮忙,于是我认识了当时几个专门搞摄影的,我对摄影真正有了兴趣。我妈妈悄悄给我买了一架相机。我父亲不让给我买相机,只是把他的蔡斯A康借给我用。照片给他看,他很少做评价,只是说一些不论做什么,事先都要认真考虑这样的话。
我的那架相机,上海58II,在“文革”刚开始时被我妈妈藏起来了,因为当时家里已经被抄过一次了,很多东西都被抄走了。我妈妈把相机藏在装糌粑的口袋里,想不到在居委会的红卫兵第二次来抄家时还是被他们抄出来了,他们就把相机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以表示那是他的罪证,押着他到处游街。
我父亲可能拍过几万张照片。过去他有一间存放底片和照片的仓库,有一回他把钥匙给我让我去看,那么多,叫我眼花缭乱。有很多所谓的干片和湿片。干片就是玻璃底片,但都在“文革”中被打烂了。他还有冲洗照片的暗房,“文革”后我找到的三百多张底片全都是他自己冲洗的。他在暗房里有很多他自己的发明。当时没有电,他就利用窗户来采光,以后拉萨有电了,他就买了放大机自己放照片,是美国的欧米茄放大机。
我父亲的爱好很多也很时髦,他对新生事物有了解的欲望,这可能跟他的性格有关。他的性格是开放性的,再加上生活没有负担,不用为生存而奔波,有足够的钱来浪费。比如说他很早就有收音机和录音机,有一回丹玛森康的女巫降神,他用录音机把她降神时说的话都录下来,然后在她降神之后放给她听,特别有意思。他还有一架电影机,常常在他的暗房里放电影,放的都是印度的老电影,那些十六毫米的胶片我现在还留着一些。不过电影机没有了,五几年的时候借给贵族朗顿了。当时朗顿和一个拉达克商人在拉萨开了一家电影院,叫做“德吉维朗”。这应该是拉萨第一家对外放映并且收费的电影院。当时解放军也放电影,不过是在军区或工委里面。“德吉维朗”有两层楼,差不多两百多平米,里面分了几种不同票价的座位。十两藏银可以坐最好的座位,还可以喝甜茶、吃点心,座位前面有桌子。六两、五两、四两、二两的票价也有。他们自己有放映机,也借了我家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1959年在展览“叛乱分子”赤江活佛的罪证时,发现我家的电影机也在其中,既然这样,就再也不可能要回来了。后来这个电影院重新扩建了,改名为人民电影院,也就是今天的拉萨电影院。
比较起来,我父亲最喜欢拍照。他喜欢拍家人、友人和认识的熟人,还把冲洗好了的照片派人送去。对此酷爱园林的贵族擦绒对我父亲说,仁波切,不要光拍照片,那是费力不讨好,又要出钱又要出力,而且很难说你满意的照片别人也满意,你把照片送给他,说不定别人还不高兴;何必呢,还不如种苹果种桃子,不用费力它自己就会长起来。这倒也是,因为当时相纸和药水都得从印度买来,成本很高。作为一个活佛如此喜欢拍照,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无人对此有异议。不过听父亲说,他最初拍照时,那是二十年代,在一次传昭法会上,他把他最早的那个笨相机架在三角架上拍照,有几个铁棒喇嘛远远地就嚷嚷着冲过来了,我父亲赶紧提着三角架就跑,那几个喇嘛跟着追过去,一直追到了我父亲的住处,一看是德木仁波切,吓呆了,慌忙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