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关于陆地、海洋与天空的对话
作者:[德]卡尔·施米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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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我认为陆地与海洋的冲突完全过时了。它是古老的四元素学说即土、水、气和火的残余。原始的自然哲学把这四种元素看作基本的物质。众所周知,元素就是:不能借助我们的化学方法予以分解的物质。如今,每个学童都知道,无论是土、水、气还是火都不是一种元素。我们这个世纪伊始,现代自然科学就已经发现了九十多种我们的化学方法无法进一步分解的完全不同的物质。
A: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情况的确是如此。现在请您观察一下世界历史。世界历史乃是持续不断的陆权与海权的冲突。请您回顾一下斯巴达与雅典之间的三十年战争,它以陆地政权斯巴达取胜而告终;或者想一想罗马和迦太基之间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它再一次以陆地政权罗马的胜利而告终;或者,最后想想英国与欧洲大陆国家之间长达三百多年之久的冲突,先是西班牙,然后是荷兰、法国和德国,最后以海洋政体英国的胜利而告终。这就是世界历史。法国海军上将卡斯特可斯的一部伟大的历史作品就冠以《海洋对抗陆地》这样的名字。
N:那是一位海军上将的书。对于海军上将们而言,世界历史就是这么回事。在他们看来,世界历史就是海战的历史。法国海军上将卡斯特可斯、美国海军上将马汉、德国海军元帅特皮茨:所有从事航海事业的人,以及主管海洋业的官员,他们从自己的工作角度出发来考量世界历史,这并不奇怪。
A:每个人都免不了这样思考问题。
N:够糟糕的了,因为这并不科学。
A:亲爱的N先生,我向您请教的并非您本人是如何看待世界历史的。无论如何,陆地与海洋的对立也包含着自然科学的成分。陆地、海洋与空气乃是各不相同的物态。它们在物理上、气象上、地质上以及地理上都不相同,相应地,对于生活在它们各自范围里的生命而言,也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环境。这进一步引发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冲突,这一点您是无法否认的。人乃是哺乳动物;他不是鱼,用鳃呼吸。恐怕这一定还会使自然科学家们产生兴趣。
N:不可否认的是,陆地上和海洋中的存在物存在着大量的、尤其是在生物学上饶有趣味的差异,在这里我们暂且不提那些两栖动物,如青蛙,也不提那些变异,如鲸鱼。然而,从这些生物学上的差异中无法得出以下结论:诸如,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冲突,各民族、各政体之间存在着敌对的紧张,世界历史由陆战和海战构成等。在陆地动物与海洋动物之间并不存在天然的敌意;根本没有那种天然的紧张。一般来说,它们互不关心。鱼呆在水中,而陆地动物则呆在陆地上。它们都清楚自己的归属。即使在陆地动物中,其中的那些凶猛的猎手,如狮子,老虎和熊,也有其自然的捕猎区域;它们彼此并不侵入对方的领地。对食物的争夺主要发生于同一区域的动物之间,而不是发生于陆地与海洋之间。众所周知,大鱼吃小鱼,而陆上的动物和天上的动物并没有使这一法则变得更好一点。这里根本不存在那种所谓的由陆地和海洋之间的冲突所产生的敌意。我知道,十九世纪的政治家和史学家把俄国与英国之间的争斗比作北极熊与鲸鱼之间的争斗。这纯粹是胡扯。任何一只北极熊都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竟然与鲸鱼打起架来,反过来讲,鲸鱼也不会疯狂到与北极熊争斗的地步。
A:如果以你这种观点来观察人类的话,这种陆地与海洋的两分法势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海战只发生在海洋民族之间,而陆战则只发生在陆地民族之间。当世界历史的紧张达到某种强度时,这种对立就会引人注目地显露出来。不是动物,而是人类,且只有人类,才彼此进行海战和陆战。当大国之间的敌对达到高潮时,军事对抗总是在双方的领地上同时展开,双方之间的战争将在海上和陆地上同时进行。任何一个政权都将被迫随着对手进入另外一种元素。当空气作为第三个维度添加进来时,战争双方也将进行空战。因此,对我而言,在这个语境里谈论陆地与海洋这两个元素仍然是有意义的。如果一场剧烈的世界历史上的冲突接近高潮,那么双方都将最大限度地投入物质的、心理的和精神上的力量和资源。而且,战争将在参战各方的所有空间里延伸。如此一来,陆地与海洋这一根本对立也将被卷入这种对抗。那么,战争将显得似乎是陆地与海洋的战争,反过来说也一样;换句话说就是:似乎是一场元素之间的对抗。您只需睁大眼睛,观察一下我们如今所面临的世界局势。今天我们生活在一种全球的紧张之中,面临着东方和西方的对抗。很明显,今天的东西方之间的对抗也同时是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对抗。
N:东方和西方只是纯粹的地理概念,并不是走向敌对的理性理由;东方和西方也根本算不上两极间的紧张。众所周知,地球有南极和北极之说,而不存在东极和西极。与美国相比,俄国与中国算得上是西方国家。
A:很妙。这么说来,今天所谓的东西方对抗就很少具有真实性了吗?但需要特别提请您注意的是:东方阵营不是存在着巨大的陆地国家俄国和中国,而西方阵营则有着诸如大西洋和太平洋这样的无限广阔的海平面吗?我并没有说过,陆地与海洋的冲突乃是如今东西方之间的全球对抗的原因。然而,我们只要思考一下其背后更为深刻的原因,就不可能无视这样一个事实,雅尔塔会议之后,或者至少是1949年的大西洋公约签署之后,一种根本的和全球性的紧张就存在了,它体现为陆地与海洋这两种元素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这两者是一致的。
N:那么,按照您的意见,什么才是如今威胁着我们大家的、东西方之间的全球性紧张的真正的、更深层的原因呢?
A:首先我想给您提供一位著名的英国科学家的回答,但这并不等同于我的观点。这个回答与英国伟大的地理学家哈罗德·麦金德爵士有关,这个人三十多年前即1919年在一本叫作《民主的理想和现实》里表达了这一观点。对麦金德而言,广袤的亚洲大陆乃是一个巨大的半岛,地球的心脏。而人类文明诞生和发展于滨海地区。在麦金德看来,野蛮的心脏地带的数量巨大的人群总是威胁着那些滨海地区,并试图向文明挑战。按照这位英国地理学家的说法,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冲突乃是野蛮和文明、专制和自由之间的冲突,在他那里,文明和自由似乎与海洋为伍。
N:这种说法相当引人入胜。但我不准备谈论元素的问题了。如今,海洋只不过是人类的活动场所,像陆地和天空那样。在帆船时代,情况完全不同。那时,船只整年累月地航行在公海上,与陆地失去了联系。那时,人们还能够谈论一下元素的问题。相比之下,如今,所有的船只很快就可以到达海洋的任何一个地点。因此,与帆船时代相比,海洋的世界对人来说已经发生了改变;海洋丧失了它的根本特点。对我来说,所有您关于世界历史现象或者结构所作的思考,包括非常有趣的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的理论,只是过去的世界图景的表现方式。
A:请注意,亲爱的N先生!归根结底,您本人的世界图景似乎也是受制于某一个历史情境。即使是精确的自然科学,乃至那种不加约束的技术也不能置身于历史之外。您本人,亲爱的N先生,就在几分钟前还将陆地与海洋的古老观念当作时代错置而不屑一顾,把它看作牧人和农夫的梦幻和神话。您或许相信物理学家、化学家和工程师就没有梦想、不能制造神话、且对时代错置具有免疫力吗?
N:原来如此。尊敬的先生,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此时此刻您历史地对待我。此时此刻您借助所谓的历史意识以及历史辩证法工作。这就是臭名昭著的第六感官,是天才的倒霉蛋黑格尔把它灌输给可怜的德国人的。
A:当您将陆地与海洋的古代观念宣布为时代错置时,难道您本人不是借助了这种历史意识吗?时代错置意味着:时过境迁了。您本人一定不愿放弃成为我们时代的制高点,也就是说不愿意放弃与时俱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