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关于陆地、海洋与天空的对话
作者:[德]卡尔·施米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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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M:亲爱的先生们,请原谅我此时插入你们的谈话。迄今为止,我保持着沉默。现在请你们务必允许我参与其中。我认为你们两位,无论是尊敬的A先生,您抱持着历史意识,还是亲爱的N先生,您仍然怀有相当古典的自然科学观念,都过时了,请原谅。甚至自然与历史的区分也早就过时了。也就是说,早在十年前,我们就生活在原子能的时代。关于这一点你们两位都还没有很好地领会。我们所有关于空间和时间、自然和历史的观念都由于核武器而发生改变了。至于所谓的元素——无论你们在何种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都无关要紧——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今天我们的步子走得如此地远,已经可以制造人造的元素了。人造的元素,你们想一想吧!在此情形下,你们所有的关于陆地与海洋、自然与历史的美妙区分都冰消雪溶了,就像燃烧的火炉上的油脂。
A:衷心欢迎您,亲爱的M!您的参与相当及时。太好了,您向我们指出了人类的完全改变了的处境,并把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上。这样一来,虽然我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但还是被置换了。我想还是回到我们当今的世界局势上来,回到东西方之间的对峙,很显然,它就是陆地与海洋的对峙。依您看,M先生,当今的世界性对抗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名堂呢?威胁着我们大家的这种全球性两元格局的要害又是什么呢?
M:我可以回答您。当今之东西方的全球性对立只与科技和工业化的发展阶段和发达程度有关。西方及其海洋民族在这两方面处于领先地位。这就是症结所在。它与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有关系。在海洋性西方国家,工业革命的发展远远走在陆地性东方国家的前面。
A:我也似乎这么认为。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很好的继续讨论的共同基础,最好把这个论题讨论下去:即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为此,我们必须注意,不要陷入当今风行一时的关于技术的价值和无价值的可怕而毫无价值的争论。您知道,现在有些人诅咒技术,认为它是祸水和魔鬼;另外一些人则赞美它,把它看作是通向天堂之路。我们还是把这些混乱不堪的争论放在一边吧。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问一下:成为我们的命运的工业革命是怎么来的?它的源头和故乡在哪里?什么才是它的开端以及最深层的动力?
N:关于工业革命的发源地,我们都很清楚。
A:工业革命源于英国,这不存在问题。在此,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是,它源于英国这个海岛国家。
N:您该不是又要卖弄您的地缘政治学吧?这与海岛有什么干系呢?工业革命诞生于某某海岛纯粹是个偶然事件。
A:我说的不是任何一个海岛。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个海岛,但都没有产生工业革命。比如,西西里,就是一个海岛,甚至有古老的硫磺矿。如果工业革命恰恰在英国、而且不早不晚发生在十八世纪,那一定与英国的特殊情况有关联。作为海岛国家的英国,的的确确不是随便某个海岛所能比的。它经历了某种历史发展,并取得了惊人的进步。确切地说,在过去持续不断的两百年间,它实现了从一个陆地国家向海洋国家的过渡。
N:可英国人在中世纪时就有了航海业呀?
A:他们当然有这种行业,但还是比另外一些民族少得多,少于葡萄牙人、巴斯克人、威尼斯人或者汉莎同盟。一直到十六世纪,作为海岛国家的英格兰只不过是与欧洲大陆相脱离的一部分,还巴望着那片坚实的陆地。甚至在十五世纪时,英国骑士们在法国还取得了大量的战利品,正如其他国家的骑士们那样。您只需回想一下那位奥尔良的圣女的时代!直到十六世纪,英国人还是一个牧羊的民族,他们将羊毛贩运到佛兰德,在那里再加工成布匹。正是这个牧羊的民族十六、十七世纪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海盗民族。这个海岛立刻将其朝向欧洲大陆的面庞扭开,向世界诸大洋望过去。它开始起航,并注定成为一个海洋性世界帝国的统治者。
N:英国发展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海权国家需要两百多年的时间。我对当时的大部分英国人是否是有计划地进行这一行动表示怀疑。
A:或许。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西莱(Seeley)甚至说过这么一句家喻户晓的话:一不留神我们就征服了这个世界。您也来模仿一下!现在,我们讨论的乃是一个历史时代的决定性起源,这个时代以工业革命为内容。相比之下,英国人是在相当晚的时候、即1570年后才真正参与到那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中去。他们对于美洲和亚洲土地的大肆掠夺也开始得相当晚。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超过了欧洲的对手们: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以及法国人。尤其是,英国人独霸了海洋。
N:那么,这称得上偶然、值得赞扬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吗?
A:尽管刚才提到了“一不留神”,但这决非偶然,也并非不值得赞扬。不过,这并不是在这样一种含义上值得赞扬,即十六、十七世纪的英国人与那个时代的其他对手——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以及法国人——相比,在道德上似乎更为优越,工业上更为发达。他们只不过干成了任何其他欧洲对手没有干成的事情:他们听清楚了那个时代的历史召唤,并紧紧跟从。
N:那个时代的召唤是什么?
A:正在向世人袒胸露乳(sich oeffnen)的海洋的召唤,就这么简单。这使十七世纪的英国人与所有其他航海民族区分开来,那些民族滞留于内海,不敢到大洋上去,比如希腊人,他们——正如柏拉图充满轻蔑地施与希腊同胞的酷评——像青蛙一样呆在岸边,又比如威尼斯人。所有这些人只在海岸附近瞎转悠。英国人才是属于海洋的。当时,在那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许多能干的,甚至是卓越的民族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召唤,或者他们没有凑上去,或者他们凑上去了,但最终还是白忙活了一阵子。西班牙人掠夺了海外的一整片大陆,然而他们在对这片土地所进行的大肆掠夺中,耗空了自己;他们根本不是海洋民族;他们只愿意呆在继承下来的土地上。其他如葡萄牙人,以及稍后的荷兰人,虽然听到了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召唤并扑了上去,但由于底子太虚,最终没能离开大陆。法国的历史尤其具有悲剧性。法国航海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听到了海洋的召唤,而且比任何人都更勇敢地扑了上去。但是,十七世纪时法国选择了罗马天主教,当时这意味着:选择了陆地。所有的欧洲冒险者都只掠夺土地。英国人掠夺海洋。只有英国敢于大胆地一跃,完成了从陆地到海洋、从陆地性存在到海洋性存在的转变。
四
N:对于您给我们勾勒的关于正在袒胸露乳的海洋的历史召唤以及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开端,我印象非常深刻。尽管这样,原来的那个问题,即工业革命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您不应该忘记,先生,当时在地理大发现时代,陆地也发出了召唤。那时,即十六、十七世纪,向世人袒露胸怀的不仅是海洋,也有陆地。
A:很好,您帮我回忆起了那些事情,N先生。在海洋与陆地的这种双重召唤里,当今世界陆地与海洋的两元格局就显现出来了,而且陆地与海洋的根本差异也表现出来了。英国人控制了海洋;俄国人夺取了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大片土地,进行了纯粹是陆地性的扩张。值得注意的是:在俄国的这种对土地的大肆掠夺过程中,并没有发生工业革命。工业革命诞生在英国这个海岛上,这个海岛的历史处境完全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迈出了朝向海洋性存在的步伐。
N:我认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工业革命就不能同样出色地在陆地上诞生?
A:我认为您的表述更是不可思议。总是有这样一些人,甚至是有名的历史学家,他们试图告诉我们,如果怎么样,本来会这么样,比如,如果菲特烈大帝与玛利亚·特蕾莎皇后离婚,或者,如果拿破伦赢得滑铁卢的胜利,或者,如果1941年的冬天不是那么冷,等等。对我来说,诸如此类的虚幻之辞才是不可思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