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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旅游客(小说)

作者:陈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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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爱我!我更叫。
  你小声点!她惊慌地瞥了瞥邻屋。邻屋躺着她大姥姥。娜拉的姥姥和母亲都去世了,大姥姥却还活着。大姥姥已经一百多岁了,活成千年老龟。白天请一个保姆照顾着,晚上保姆回家了,老人家就睡觉。我以往都是晚上去,所以她一直没发觉我。其实白天她大部分时间也在睡觉。她的眼睛瞎了,身体也瘫了,东西也吃得很少,只有耳朵还灵着。
  大姥姥屋里发出个声响,是喉咙里的痰。是海茂回来了吗?她问。
  海茂,是她的丈夫。是我,我回答。
  娜拉紧张地拉了我一下。你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说。也许只想恶作剧,她一直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也因为刚好保姆出去买东西了吧,我只是面对着这老人,她太老了,像神灵,面对她,我有一种幽深触到心底的感觉。
  哦,真的是海茂啊!大姥姥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我仍然说。我感觉到娜拉又把我的手拽了一下。她脸已经涨得紫红。你瞎胡闹什么呀!她说。
  过来我看看。大姥姥忽然说。
  我愣了。这我没料到。她脸色煞白。大姥姥,现在没空的,他刚回来,有点事……她支吾。她看了一眼我,好像不甘愿被我沾了便宜似的,一瞪眼,扭过脸去。
  怎么过来一下就没时间了?大姥姥仍坚持说。
  没辙了。其实去一下倒没什么,大姥姥眼睛已经看不见。只是她的耳朵并不聋,还很灵,怎么就会判断错呢?
  
  3
  
  大姥姥躺在床上。我第一次看见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一个人老了,特别是一个女人老了,她长得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性别也已模糊。我们只知道她是个老人。
  她居然出生在十九世纪。曾听娜拉说,她原来也很青春美貌的。我竭力想象她原来的长相,一袭旗袍?甚至还很优雅?但是不管你什么样,你只要有了丈夫了,你就会被撩起旗袍,摁着操。你必须顺从、迁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只要那个叫丈夫的男人要,你就得给,不管你喜欢与否,生病与否。除了来例假,才因为他们忌讳经血不吉利,才放了你。我怀疑这禁忌原来是女人们吓唬男人、保护自己的阴谋。弱者女人用阴谋保护自己。
  大姥姥很早就死了丈夫了。她嫁的是个鸦片鬼。鸦片鬼把她当工具用了几年,又撒手丢下了她,死了。她没再嫁。现在她摸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是一双长久没有被滋润的手,冷而糙,像蛇皮。莫不是因此才判断不出来我是谁?她把我整个手臂摸个遍,居然认可了,抓在我手腕上,问:现在回来了?
  嗯。我回答。
  不走了?她问。
  嗯。
  可别走了,夫妻在一起,才是夫妻嘛!老人家居然说。
  我们都愣了。我没料到老人家会这么说。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难道她没有摸过娜拉丈夫的手?莫不是我半夜溜来,早被她洞察?她那闭着的眼皮很透明,神秘莫测。
  远水不解近渴,画饼不能充饥!她又说。
  说得让我心里发毛。我怀疑,她那眼睛不仅能看见,而且能穿透一切。
  娜拉害怕了,慌忙支个理由想逃出去。别这么急!大姥姥说,来,把你的手也拿来。
  娜拉不敢。
  来!老人家固执地叫。
  娜拉仍然没有伸出手。那手缩着,好像躲避着测谎器。
  老人家急了:你还认不认我这大姥姥!
  娜拉这才递过手去。大姥姥抓住了,也摸着,突然把这手压在我的手上。她慌忙躲闪。在平时她还可以不当一回事地让我碰她一下,但是现在却是被抓着确认,她害怕了。我明显感觉她的手在发抖。我倒忽然生出一丝得意。
  你们好好过。大姥姥说。
  好!我应。
  她恨恨瞪我。
  我猛然握住了她的手。我瞧见她简直惊愕了。我赖皮地笑了。她的手在被我抓着,像惊悸的小白鼠。她怒不可遏甩掉我的手,走了。也不管她大姥姥在大声唤她。大姥姥紧紧地咳嗽了起来。她却也不回头。我连忙把大姥姥扶起来,拍她的背。老人家终于平息下来了。你要好好待娜拉!她说。
  我点头,心里猛地有一种咬破酒心糖的感觉。
  我跑出去找她。她并没有走远,就在门外。你充当什么孝子贤孙?她说。
  我一愣。关你什么事?她又说,这是我们家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哦,是,是她家的事。她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话。以前她有事,就叫我,好像已经理所当然了,从来没有说是她家的还是我家的。现在我猛地被她一脚踢出了门外。你家?你有家?我叫。
  这就是我的家!她应。
  你一个人的家吗?我反问,你的家,你家人呢?
  在那边。她指大姥姥。
  还有呢?我故意追问。
  还有我丈夫,她果然说了,他在北京!他去北京谋生去了!我留守看家,不行吗?
  她显出很温馨的样子。我就讨厌她这种矫饰。是不是写文章就需要这种矫饰?读小学时老师总叫我们用华丽的词藻。她甩甩头发,冷冷地瞥着我,好像我只是站在她家门口,她挡着家门,手把着门扇,就要关门。是的,我只是一个外人。我感觉顷刻间一切都失去了。还不就那个小本子?我说。
  是的!她干脆说,这是合法!
  合法?我叫,合法占有?
  是的!她叫。
  那么合法强奸呢?
  也是!她叫,简直不讲道理。她不像个作家,倒像个愚昧的村妇。她一扭头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她的书房兼卧室。他几乎不在家,那只是她一个人的窝。
  
  4
  
  她的卧室有一张奇大无比的双人床。是她自己设计的。只有她一个人睡,她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大的床?难道是为了给他留个牌位?
  她曾说她一个人睡,从来没有睡暖和过,到早晨脚还是冰的。女人需要男人的热量。她一个人如何熬得过那漫漫长夜?莫不是因此她才要半夜写作?有一次我问她性怎么解决,她说,不去想它呗。掠了掠头发,一脸轻松。太可怕了!不去想就不存在了吗?也许是吧,阴道本就是闭合无缝的。没有空虚,不必探究。太可怕了。我们生活中有多少不能探究的问题?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建立在麻痹之下的,我们的身体本来就有一种阿片样物质,那是与生俱来的体内毒品,要是没有它,我们一刻也不得安宁,我们会感觉到血液每时每刻在身体里奔走,神经像闪电一样布满全身。有了它,我们就觉得我们平平静静地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几乎不回来,回来也只有住一天两天。过年也这样。有一年大年初三,她打手机给我,我问她在哪,她说在街头哭。我很吃惊。她说他已经走了。后来我们约去酒吧喝酒。仔细想想,我们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相爱的。两颗孤独的心,不用其它理由了。取暖,她喜欢这么说。
  现在她坐在床上。我第一次瞧见她坐在床上。坐在床上的她显得像那么回事,一个贤妻,不,是旧式婚礼上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等待着合法的强奸。
  她显得很焦躁。又很无奈。她说,好了,你走吧!我求求你。她向我作着揖。我感到心痛。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姿态地求我,我看出了她内心的惶惑。你走吧,她又说,我要休息了!
  她说得急煞煞的,急煞煞要纳入她的规范:她已经是人妻了。
  一个女人成了人妻,她该变成什么样呢?我曾经寻思那些人妻,她们是不是昨晚刚被自己的丈夫奸污过?她们常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数落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也包括被奸污的幽怨?但是她们还得继续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挪着因下身不适而有点蹒跚的步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我曾经听见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就是做那事啦,那半路死的!中指一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这么说时并没有羞涩,因为对方也是被同样对待的人,这很正常。只要是人妻,那裤子里面都有着屡屡被虐的伤口。她也不愤怒,只是无奈,甚至好像只是怨恨她丈夫别的事,比如好吃懒做啦,不顾家啦,老把烟灰抖到被头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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