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看守所忆往(2003.12—2004.2)
作者:李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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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头,一个监房犯人之头头是也,他是监房日常秩序的维持者、改造劳动的组织者。也有称房头叫“船头”的,我听一个河北嫌犯这么叫过,意思完全一样,而有一些年轻人则干脆直呼“老大”。身为老大,自然就有老大的派,很多时候你应该服从他的管教。这是一个非常讲究秩序的地方。房头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做的,首先要资历老,进监时间要长,熟悉里头的规矩,又是在上海嘛,自然最好是上海人。每天(周六、日或监房管教休息日除外)一早,管教会先从房头处了解昨日动态,以便全面掌控监房内的情况。
据我观察,之所以要在监房设房头,主要是看守所为弥补人手的不足。J看守所每个监房羁押的人数一般都在十数人,高峰时期甚至达30人,而一位监房管教一般都需管理两个监房,监房外又得有三班管教24小时巡逻值班,警力严重匮乏。我还听一个在无锡监狱工作的高中同学讲,他那里以前大约250名警力,犯人1500多个,通过招考等方式补充,现在他有同事不到400名,而犯人则已在3500人以上。我的这个同学每天工作都很紧张,双休日只能歇一天,逢到随礼、来客、同学聚会等事情,都需要提前一周告诉他,以方便他调休。
蔡科长
蔡科长犯偷窃罪已多次入监,在J看守所可算是个人物。他喜欢帮人分析案情,并籍此套取新进者的其他案底,由此人送外号“预审科长”。有一个“小广西”,他因在某歌厅门口盗了辆电动车,案发后被关在10号监,其时蔡科长做房头,不出几天,就传出“小广西”还牵涉一起7公斤(记不真切了,或许是700克)的冰毒案。
我曾跟“小广西”同住过几天,我从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悲和喜。有一天晚上,他硬是将我外套上的拉链头取走了。此后,我每天穿衣服只得用一段细红线拉拉链,真是懊恼不已。“小广西”的用意不得而知,我也没有报告。根据看守所规定,每个嫌犯在收监之前都会被搜身检查,香烟、火机、皮鞋、鞋带、腰带、金属物品(包括眼镜架)以及一切可能造成身体伤害或有助于逃跑的东西,统统封存,不许带入监房。我的拉链头虽说也在此列,不过因为办案警官告诉接收的管教说我是一个大学生、案子不重,所以搜查并不仔细。话扯得远了,还是回过头说蔡科长。
其实这个蔡科长说话更有点嗦,他对每个新来的人都是反复几句话,最常说的是:“你的事情跟我讲讲喽,又莫得关系的。”记得蔡科长对我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主要想帮我看看我的案子大概会判多久,我当时就把告诉承办警官的话又告诉他一遍。由于刚被收监,我还十分警惕,怕有人套我的话。况且承办也这样提醒过,叫我不要在监房里讲自己的案子。这个承办姓徐,他对我还不错,他的话更不错。有一个偷窃嫌犯,刚进监的时候对别人讲自己的案子,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到法院审理的时候,他翻供了,不承认犯了偷窃罪,并指承办警官刑讯逼供,警方于是安排蔡科长等人出庭指证他——本是一起简单案子却搞得风生水起,直到我释放时还没有结果。
在我之后,10号监陆续又收押不少人,蔡科长说的也还是那一句。后来由于监房人数太多,晚上躺地板上睡觉太挤了,所方打算重新开一个监房,再进人就关过去。于是管教派我去打扫隔壁空房,并且当晚就把我调到11号监,而跟我一起关过来的正是蔡科长。管教准备派他过来做房头,因为10号监的二房头正在联合几个上海人跟蔡科长争做老大。二房头原先也是蔡科长的心腹,蔡科长因不太认字,就提拔他,让他记监房日志。后来不知为什么,反正两人各怀异心,二房头则不愧是诈骗犯出身,他暗暗交结了一批年轻人犯,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势力,终于公开和蔡科长分庭抗礼。当时我到上海时间还不长,听不大懂上海话,他们争斗的有关细节恕我无法提供,总之蔡科长树敌太多,最后失势了。
谁知看守所很长时间不再有新人进来,可能是快要过年的缘故吧,11号监一直就只有两个人——蔡科长和一个少年嫌犯,我则在打扫过后第二天就重新调回10号。不过就在我和蔡科长单独相处的两天里,我得以了解蔡科长的更多方面。蔡科长先向我表明,他对人还是可以的,只是脾气比较暴躁,前两天我折纸袋太慢,他打的其实并不重。我连忙表示,他是为我好,而且脾气急也能理解,人关在里面久了难免有些火气。由于快到探监的日子了,蔡科长叫我给他写家信,是写给他姐姐的。家信的大意是在看守所过得还好,还有四个多月就出狱了,爸妈不要惦念;二老腿脚不好,这次探监就姐姐过来就行了;孩儿不孝,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等等。蔡科长已经四十好几岁了,似乎没有结过婚,没有孩子。他给我看过他的起诉书和判决书,文书上说他原先是某厂职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即因偷窃被政府劳教过,后来因同样的罪名被劳教和判刑多次,但刑期都不重,此次是因在公交车上扒窃乘客手机被抓了现行,法院判他有期徒刑一年。
蔡科长给我看过判决书后,开始关心地问起我的案子,我只好把讲过多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问我有没有别的事情,我说没有了,他就没有再问。第二天,监房卢管教就调我回10号监,不几天,又把我调到23号监。10号监当时有好几个人批捕都比我早,何以就先调我上去呢?记得管教对我说,10号监乱得很,过两天就解散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也就三个月就能出去,所以早点把你调出来,你不要有什么情绪,23号监管教人很好,到那里也不会吃苦头。后来我一直在琢磨卢管教的话,隐约觉得我的先调出与蔡科长有些关系,大概他一开始怀疑我有别的案底,或者案子没有那么简单,但后来并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更多,报告了管教,于是我得以彻底脱离预审阶段。
以前我曾看到报纸上披露一个大贪官,按照他的腐败情节应该被判死刑,就是因为收押期间检举、揭发了一个同监的重大犯罪事实,靠着这个立功表现最终保住一条命。所以在监房里讲话可得小心,仔细有人套你的话,他拿去立功,可以减轻或从轻处罚。不过蔡科长这样做似乎理由并不充足,他的刑期又不长。现在想来,大概蔡科长是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监房的许多作风都带到二十一世纪里来了,二房头敢于跟他争老大座位,恐怕也是看蔡科长落伍了,他的太多做法不得人心。
长安西路
很多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的嫌犯会选择自残以逃避刑罚,比如往肚子里吞打火机、大头针等。据说如果案子不太重,成功者往往得到释放。“小广西”的强拿我的拉链头,大概也是听说了这些话。不过幸运的人总是少数。而且,若是警官不愿放过你,即使你吞了打火机、吞了针也不抵事。他们完全可以先给你办了刑拘的手续,然后由看守所把你送提篮桥监狱医院,这种时候你可真是多受一重苦了。
当然从概率上来说,你得以逍遥法外的机会也并非是零,因此就像买彩票一样,总会有人愿意去试一试运气。“小河北”就是这其中的一位,他在派出所时吞下去7根大头针,但他的运气实在糟透了——他在提篮桥医院呆了九天,并且就在那里收到了检察院的逮捕令。我见到“小河北”时,他刚从医院回来,一脸的皱纹,穿着一身名牌西装,但在这个季节显然单薄了。很快,大家知道他叫张××,20岁,偷窃电动车、吸毒。
“小河北”不是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监房的规矩都懂,因此房头他们几个人挺照顾他。知道他刚戒了毒,肚子特别空,晚上临睡都额外给他一袋方便面。这样很快,“小河北”干瘪的脸逐渐红润起来,每天也不再哈欠连天。不知为什么,“小河北”挺愿意与我亲近,据他说是因为听我说话的口音像北方人。凑巧那段时间我们没有活干,整天只好聊天打发时间。记得“小河北”差不多讲完了他自打记事以来的所有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