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看守所忆往(2003.12—2004.2)
作者:李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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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北”说他在一个厂部大院长大,12岁就进过监。原因不详。他在里面认识了几个成人的惯犯,学到了许多道上的规矩。后来就四处游荡,到了上海,被一个30岁左右的大姐收容,有了第一次性经历。抽烟、喝酒、打架、玩女人、偷窃、抢夺,无所不为。十五六岁开始独自出来,一直在火车站一带混着,先偷自行车,后来改电动车。“小河北”买了几套高级西装,每天夹着皮包出入高档住宅小区,收入在2000—6000元。他一天的收入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妈妈的!)再后来,一次“英雄救美”,认识了当时还在上初中的女友,现在已给他生了个儿子。出于好奇,“小河北”开始吸毒,终于成瘾,偷车数量开始渐渐减少,运气也变得差了,被收容遣送过,被劳教过,直至此次被抓了现场。
有一次,我纯粹出于无聊,问起“小河北”偷车的细节,谁知他竟说不出所以然来。大概是实在太熟练,已近乎“本能”了吧。他告诉我,无论什么车到他手里,也就十来秒钟就可以开走。其实这不靠什么技术,找一套好工具,再加上胆量就成。又问:为什么这次运气如此不好?“小河北”说自己也觉得邪门,看着挺好的一辆电动车,发动起来竟然跑不快。如果非要找原因,恐怕就是吸毒使得手脚没那么利落了。
很快,“小河北”就跟好几个人熟悉起来。因为大家交谈起来,发现彼此竟然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去过同一些地方,都交着同一批朋友,有过同一种经历。监房里面有两个新疆人,其中的“小新疆”是某偷车团伙成员,而“小河北”就很熟悉这个团伙的老大。“小河北”他们住在长安西路上,似乎靠着火车站北广场。因为打架不惜命,又舍得花钱,所以“小河北”在长安西路上可算是无人不识了。而根据他的描述,那条街上的情形大概跟《纽约黑帮》中的场景十分近似,那里充斥着小偷、抢劫犯、妓女、毒贩、吸毒者、骗子手、流浪汉以及“钩子”(警方的内线)等等各色人物。“小河北”说,他长期居住的宾馆其实正是当地警署一位警长所开,只要按时给宾馆缴房租,表面上规规矩矩的,绝不会有人来检查。上海警方的许多行动,“小河北”他们也会事先就听到风声。
我没有去过长安西路,不知道“小河北”所说是否完全虚构。不过后来我到另一个监房,也听到过有人提起这条街。“小河北”还给过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以后可以打电话找他,只要一说是“小河北”的朋友就能得到帮忙。我出来以后,老婆把这个号码给扔了,所以至今也没有找他。
开大账
看守所为每个新进监房者建立了账户,家属探监的时候可以往里续钱,以便犯人和嫌犯购买必需的日用品(牙刷、布鞋、洗衣粉等)和食物(方便面、饼干、火腿肠等)。看守所虽然包吃包住,但三餐都是定例,所以为方便我们改造也允许统一购买指定的食品,叫作“开大账”,有时所方的食堂也自己做些熟食卖给我们。有两次,我用的大账数目较前次增加稍多,管教即在谈心时询问我:“监房有没有什么人强拿你的大账?”我说:“没有。”监房里有七成非偷即盗,在上海并无亲友,羁押后很快就会身无分文,管教过问,是担心我受到他们强迫。上海的看守所管理很严格、规范,确实比较人性化。
同在一个监房改造,如果你经济条件好、大账余钱多,你买来的食物自当分点给“难友”们。这样做,也有助于你在监房改善形象和地位,甚至可以帮你建立威信。有天晚上,从H看守所转来一个诈骗嫌犯,他带了一蛇皮口袋的吃食,有很多是这边买不到的,因此当晚他的大账即几乎被分食一空。我现在还记得此人是一家广告公司总经理,说起来还跟我同在××大楼上班。他通过虚开400万元汇票,骗取了两个报业集团数十万元,案发后跑到浙江避风头,结果在旅店住宿登记时被逮。因为每次大账开得多,又比较慷慨,他在监房内很有人缘。
监房有人会主动把自己大账买来的物品与房头分享,希望自己日后能多受房头照顾。我在23号监时,我们房头就很少开大账,大多是一个少年嫌犯开来供两人吃用。少年嫌犯姓闵,闸北区××中学学生,因牵涉一桩轮奸少女案被羁押,家人一时保他出去不得,就拼命使钱,让他在监房条件和境遇好点。小家伙也没叫父母白操心,他在两个监房都挺吃得开的,深得房头们的欢心。
监房日志
2004年农历新年前,10号监因为内斗严重而遭解散,两伙争夺房头的犯人被分别关进其他监房。1月15日,我被事先调到二楼23号监,监房管教姓司。第二日,司管教找我谈心,照例是问我的案子进展,并问监房是否有人欺负我。我也照例告诉管教,我因案子轻,情绪还算稳定,也不怕吃苦,一定认真改造。只是我动手能力差,人又单薄,怕做活慢会吃亏。当日恰是我农历二十五周岁生日,忍不住,哭了一场。
不几日,监房管教到23号来,他夸我字写得好,让房头安排我记录监房日志。房头虽说老大不情愿,但抗不住管教多次明示暗示,只好把一个黑色硬面抄交给我,就是所谓的监房日志。23号监每日的事务都记在这个硬面抄上,无非当日谁打扫卫生、监房做了多少活、某人被提审之类琐碎。虽说每天只是寥寥数笔,但执笔者在监房中所处的情形就要好很多。二房头有一天指点我说,监房里面谁想今天出去透会儿气、抽个烟就全在你的笔下了,你只要写某某人今天情绪不稳定,他就可以被管教找去“谈心”。管教这样做,摆明了是关照我。其实谈心大多是假,多数人到管教办公室去,都为要颗烟抽。因为监房内严禁藏火吸烟,所以每个监房的管教都备了两种香烟,一种自己抽,另一种就于谈心的时候给他底下的犯人或嫌犯抽,谁想抽烟了,就得指望管教找他谈心。
我接写监房动态没几天,我们23号监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让我着实领教了监房日志的重要性。事件起于一个在我之后从22号监调来的纵火嫌犯,他因一再触犯众怒而最终遭到“整肃”,头部被人用格子砸破。这人的真名我已忘却,只记得人送绰号“金宝宝”。我们都知道,他的性格或心理有点异常。
金宝宝在隔壁就与同监人格格不入,自己主动要求换到我们监房,房头鉴于他的鼎鼎大名,特别提醒我们敬而远之。除了依照监房传统让他接我的班为我们洗格子而外,其他大都听之任之,甚至跟大家一起做活,对他的劳动量也没有硬性的要求。其实,与其说是大家有意孤立金宝宝,不如说这是他自找的结局:他或许是不愿意遵从,也或许根本就不屑这里的规矩,为人行事从来我行我素,不理会别人的提点,无论是否出于善意。有一次,金宝宝忽然问我:“你知道鼹鼠吗?”我答不知。他就自叹道:“鼹鼠会打洞,真好!住在土里,把头埋在地下,对什么都可以不闻不问,没有烦心事。”我惊诧于他的处世哲学,记得曾当即予以回应,可惜言语无力。而且听者对与我交谈也已不感兴趣。
金宝宝看人时,眼睛都似乎闪着寒光,令我心下忐忑。我从一个苏北老乡那里打听到,这个金宝宝的确有些奇怪之处。他今年二十有五,中学没有读完,在家自学计算机专业,听说已经拿到大专文凭了。但一直没有出去工作。邻居的小孩搞了个恶作剧,把撒满尿的夜壶放在金宝宝家门口,他大怒之下,放火烧了邻居的房子。进了看守所后做过两次精神鉴定,但据说正常。老乡和同监房不少人都认为他是装的,心里一直耿耿,特别是闵姓少年嫌犯,脾气比较暴躁 ,金宝宝的不懂规矩则正好给了他们口实,多日的郁积终于爆发。
关于当日事件的具体细节,恕我不懂上海话,不能细细描述。总之是刚吃完早饭,大家都在做活,金宝宝忽然把一个茶水缸扔向了谁。于是几个同仇敌忾,围殴了上去,闵少年更操起一个格子砸了他的脑袋。等三班管教听声前来,就只见金宝宝头上流血,赶紧带出去包扎。随后,应金宝宝要求,司管教匆匆送他去提篮桥监狱医院检查。房头和闵少年几个继续到机器房做活,二房头和我们几个也继续留在监房做活。二房头告诉我,事情可能惊动了驻所检察官,监房日志要好好写,我就根据他的口述做了记录。大意是金宝宝先动的手,几人上前拉开,推搡中不慎打破了头等等。能含糊处尽量含糊,反正金宝宝的话又没人愿意相信。记得下午司管教来看监房日志时,特别看了我几眼,在硬面抄上面签了“阅”字,没有说话。很快,监房又风平浪静。金宝宝用绷带包着头,看上去还真有点像个婴儿宝宝,只是目光似乎更加阴郁、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