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在抗美援越的日子里(上)(1967—1968)
作者:邓元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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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十点整,隐约听见隆隆的飞机声,全防区各连连长几乎是同时发出第一道指令:“敌机一百四十架,一号方位,距离二百,速度八百,高度一万二。”随着指令的不断下达,阵地上的空气逐渐凝固,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接着,观察哨报告:“一号方位发现敌机!”各班随后也报告目标出现。数秒钟后,敌机像大雨前的晴(蜻)蜓在远处上空翻飞,一瞬间又像乌鸦出窠,直向一七懟支队防区飞来。连长手持红旗一挥:“五号俯冲机,放!”各班同时开火,仇恨的子弹喷射出去。合乎射击规范的、节奏明快的喷射,如动人的旋律在阵地奏响。开战不久,只见太原钢铁厂最高的烟囱上空爆开一朵黑云,接着火光一闪,变成了一团火,如一朵昙花在空中绽开。大约七秒钟,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阵地上、钢盔上像打冰雹似的沙沙铛铛的响。我喊道:
“司务长,快看呀,空中开花!”
他答道:“看见啦!瞧,降落伞,那边,一个黑点,看见没有?”
“看见啦!正朝富寿那边飘呢。”我兴奋地叫着。
这次战斗持续十三秒,击落美机14架,击伤3架。第二天中央人民广播电视台新闻广播说,越南军民击落击伤美机17架,可能指的是这次炮空之战。
战斗结束了,我从掩体里跳出来,跑到连长那里叫道:
“连长,刚才的空中开花你见到了没有?”
他说:“看见了,像一朵黑喇叭花。”
指导员拍拍身上的泥土,对连长说:“老刘,坐下来歇口气吧。你看,地上的碎片掉了那么多。”
连长摘下钢盔,看见上面凹了一块,说:“呀,刚才的一声,原来是敲在我头上,要不是这钢盔,多玄!”
五、难写的情
“9·2”战斗结束后,连里开始有了一些生气。
由于下雨,没有仗打,我回到了大山里的后勤处。助手龚素平见到了我,好像久别重逢似的,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他说:
“老邓呀,你怎么不回来呢。山里头好惊险啊。前天营部一位驾驶员被窝里爬进去一条蛇,要不是他睡觉的时候有掀开被子的习惯,肯定被咬死了。”
我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我从来不掀开被子,钻进去就睡,听他一说,好像被子里就有条蛇似的。
他又说:“还有,你猜猜看,山里的蚂蝗有多大,三个指头大呀,吸饱了血像只皮球,被它咬一口,血也止不住!”
我说:“蛇的事我信,蚂蝗,这么大,没见过。”
班里的战友都说,那可不是开玩笑,有树叶的地方,有水的地方,千万要小心,急救包、急救药要带在身上。
住了几天,无所事事,怪闷的。学语录斗私批修吧,战友们三言两语就扯到家里人吃饭的事上去了。我对班长建议,不如到营里去要求一点出车任务,不然闷在这里受不了。龚素平听说要求出车,兴奋起来,摇着班长说:“班长,你去说说吧,有出车任务,我第一个去。嗯,还可以为大家买牙刷牙膏寄信什么的。”
一要求,果然得到同意,从此班里经常有出车任务。所谓出车,就是回国拉弹药给养。每次出车回来,都有点新闻可供谈论,大家的心情快活多了。这期间,我带龚素平连续出了三趟车。尔后又奉命带龚素平回到阵地,车子也开到了阵地。
连长一见我们到了,拉着我的手跑进防空洞,悄悄地对我说:“邓元凤呀,不得了,袁生根的未婚妻来了信,说是要到连里来找他,这可麻烦了。”司务长陈步元补充道:“信是20天前发出的,昨天才收到。得赶快回信,不然,不然就会糟糕得很。”
我一听,心里既难受又着急。袁生根同志牺牲才十多天呀,由于特殊的军事保密需要,他的死只能在回国后才可能公开。平时,小袁和未婚妻是每星期来往一封信,从不间断。这一回,万一弄不好,他的未婚妻闯到福建莆田驻地,万一留守的同志漏了风声,万一她跑到广西,哭着吵着要到越南来,甚至,牺牲和负伤了的战友家里得到消息,一窝蜂跑到广西来,真是事态严重!
连长说:“没得法子,只好由你写回信,一一依照袁生根的笔迹和意思写。他同你关系蛮好,你也看过他写给未婚妻的信,晓得一些底细。现在只有这一个黄老鼠的救命屁了。你务必把这件事做好。”
我们回到连部,连长从枕头底下摸出袁生根同志未婚妻的信交到我手上,我强忍着泪水,轻声读着:
生根:
等你的信等了两个星期,你们做什么去了呢?昨天你哥哥来问我,有你的消息没有。过去是我每个星期到你家里报告情况呀。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是生病了吗?部队里生病可以住院,又不要钱,何必要瞒着我们?你哥哥说要到部队去看你,我说,不如我去你那里一趟。你会同意吗?你曾经讲你们广化寺很大,我很想去看一看呢。
家里还是老样子,很多干部下台了,农民进城当红卫兵。你哥哥和我哥哥都没有去,因为家里事多,做工分也要紧。
生根,接到信马上回信,老实告诉你在干什么。
你的×××
一九六七年×月×日
袁生根未婚妻的来信触动了大家的满腹心思,帐篷里呜呜咽咽的哭成一片。在那个年代,我们的心思说不尽道不出,种种忧愁只能深埋心底。稍后,连长等人退了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下心来写这封难写的回信。我端坐下来,强忍着悲哀,眼前浮现袁生根的影子。他今年二十一岁,江西乐平人,初中毕业入伍,中等个头,稍瘦,脸上经常挂着笑靥,两只酒窝较深,下巴长而丰满,爱说爱笑爱唱爱跳,是连里的文娱骨干,常常是我编节目他导演。配合默契。我们关系很好,他常把“绝密文件”给我看,叫我“参考参考”。我压抑着感情,化身于袁生根同志,在信纸上写道:
亲爱的×××:
来信收到了,很高兴。昨天我们连政治野营才回来,刚到家就看见你的来信,浑身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这次野营的地方是晋江石狮,主要是忆苦思甜,学习毛主席著作,其他的事没有干。这里的几个乐平人都好,我不能一一代他们写信,请你转告一声,叫他们家里人放心。
我没生病,好好的,你千万放心。最近连里可能又有新任务,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你暂时不要来,哥哥更不要来。
握着你的手!
你的生根上
一九六七年×月×日
信写好了,我反复看几遍,生怕有漏洞。我用我的笔欺骗了我亲爱的战友的未婚妻,一位纯真善良的农家少女,不管怎么说,我将遗憾一辈子。连长他们一拥而进,听我从头至尾将信念了一遍,大家都说要得。司务长说:“我明天随营里的车回龙州,将信交军邮车带回福建,再由福建留守的同志投寄,赶得快,可能不会出问题。”
在焦急地等待袁生根未婚妻来信期间,九月十日、十一日、十三日接连打了几仗,击落击伤美机41架。战友们拾来飞机残片加工纪念品。连长花了几天工夫做成一把篦子,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他请我在上面刻了一行字“援越抗美纪念”。龚素平会翻砂造型,他用美机教具造型,“生产”了一批美机,上面也有一行字“美帝飞机有来无回 1967越南太原”。他准备把这些飞机分赠给各班和连首长,并带一部分回后勤送给班里的战友。
9月16日,袁生根的未婚妻来信了。听到只来了信没有来人,连长、指导员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打开信念道:
生根:
来信收到了。按照你的吩咐到各家各户报了平安,他们都放心了。你哥哥有些埋怨你写信不及时,以后多写就是了。他不识字,我会念给他听。听到你没有生病,妈妈跪在毛主席像前磕头呢。
你这回的信写得比以前好多了,句子也通顺得多,进步很快呀。记住,不要写得多,表达清楚意思就行了。
你们怎么又跑到石狮去了呢?今年三月初不是刚从那里回来?关于我去你那里的事,你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没有你们首长的同意,我是不会去的。你哥哥也不会去的。现在两家人吃饭是困难不大了,可能明年还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