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脉象(上)
作者:黄 平 姚 洋 韩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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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强调它的特殊影响:人道主义问题的讨论主要是在理论界,影响不过波及高级知识分子,而且对一般知识分子的影响主要是通过朱光潜的美学和《人道、人情、共同美》,甚至也不是周扬,至于“潘晓问题”,那可就完全不同——但是它的影响几乎是全社会的。
姚: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个人认为1980年代的变化仍然是“天翻地覆”的。“文革”留给我们的是什么呢?在我的记忆里,1970年代是最黑暗的年代,是《孔雀》所描述的那种让你欲哭无泪的平庸和黑暗。我们一家五口人居住在一间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和另外两家同样拥挤的人家合用一个十来平米的厨房。人的忍耐力在那时发挥到了极致,我们三家都居然能在厨房里养鸡下蛋!在冬天,我们早晨四点半起床到粮站排队,只为了能多买一些红薯。我们家中午的标准伙食要么是红薯,要么是高梁米饭。问题不仅仅在于贫困,而是贫困所带来的平庸和压抑。经过十几年的阶级斗争,人们开始厌烦了,渴望新的生活,渴望重新做人。如果要把思想解放往前推,那就是四五运动。尽管它是以纪念周恩来的形式出现的,其实质是人性的觉醒。到了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这种觉醒从朦胧中走出来,变成一股显性的力量。它让我们认识到,人作为人,不是可以任他人摆布的工具,而是具有自我意识、自我实现权利的主体。我们在过去的年代,特别是在“文革”之中,却被异化成了他人的工具。因此,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都是“天翻地覆”的。
黄:“异化理论”的背景是什么?马克思并不同意只讲“人”、人性,不讲阶级斗争,不讲社会关系,虽然他年轻的时候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也写过很多关于人的异化的文章和手稿,这是从德国古典哲学的传统一脉下来的。但是马克思后来,几乎从《德意志意识形态》起,的确不再讲了,甚至也不再用“异化”这个词。相反,他明确反对抽象地讲“人”,所以叫“把黑格尔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过来”。但到了1930年代,发现了很多他没有发表的手稿,包括《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才有卢卡契等人。卢卡契写了《历史与阶级意识》,要“重新发现”(或解释)马克思。第二就是1950年代以后“非斯大林化”,不是在苏联,而是在匈牙利、波兰等,这一批人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有某种意义的契合,其代表也包括南斯拉夫的“实践派”。他们的理论比较不那么教条,不只是对斯大林有保留,包括对马克思的理解,也有自己的特点。例如对“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他们在阐发的时候提出,“难道阐释世界不重要吗?”还有,他们虽叫自己“实践派”,却也提出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真理反过来又是检验实践的标准”。
在此之前,在苏联哲学体系里,马克思没有发表过的东西,一直到很晚,例如《经济学手稿》到1950年代才翻译出来,苏联在赫鲁晓夫时期搞“非斯大林化”,最早是1956年,二十大以后,开始说社会主义也有异化。
周扬是1962年以后开始讲异化问题,八届十中全会很快重提阶级斗争,就没再讲了。所以到1978年重新讲。1977—1978年派人去捷克、波兰、匈牙利、南斯拉夫看他们的改革。理论上,波兰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叫沙夫,当时翻译他的文章,后来还有专著;也是这一面讲得多,这个时候从翻译中发现,很多人讲异化这个东西,甚至提出青年马克思和晚年马克思是“两个马克思”,要回到青年马克思,等等。法国的结构主义者阿尔都塞,写了一个《读资本论》和《保卫马克思》,他读出了《资本论》背后没有写出来的逻辑,认为青年马克思是不成熟的,还是唯心主义的理论,后来进入分析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的那个马克思才是成熟的、科学的。当然周扬讲异化有他特别的文化和政治背景,如果没有“文革”,没有阶级斗争这个主线,他也不会有那么深切的人道主义关怀。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讲人道的,是不能异化的。
韩:我完全赞成黄平刚才所进行的历史分析。特别是:1980年代对于东欧马克思主义实践派的接受,是与我们的改革一开始就是在经济上学习南斯拉夫,在外交上迅速与东欧社会主义阵营恢复关系密切联系着的。如果回到理论问题本身,根据我自己的阅读,我感到异化问题的核心其实也不在马克思的《手稿》中,而是在另一部重要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这个的时候马克思已经流亡到了法国,他主要用这个文章激烈地批判了德国的学院体制和国家官僚体制。马克思提出:人发明了语言、工具和制度,但是却被自己发明的东西所束缚的辩证法——也就是异化。而1960年代初东欧的“实践派”主要就是用马克思的这个理论来批评苏联的官僚制度,1962年中苏论战,我们也批评苏联的官僚主义政治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当时作为理论家的周扬显然是参加了这次论战的——他对这些理论是熟悉的。所以当1980年代提出思想解放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认为党内的僵化、教条主义是与制度上的异化——官僚主义有关,今天看来,周扬作为过来人,他的这一考虑是有其特殊的理论基础的。
马克思主义和异化问题、人道主义问题都是与反思“文革”有关,但是侧重点不同——一个是说生产关系不合理,压抑了生产力,即不太尊重人,不太讲民主、讲宽容,而是老讲阶级斗争。二是说集体主义社会压抑了个人(这个就是潘晓的问题),第三个就是说我们的制度异化为官僚主义,乃至所谓“封建主义制度”,这个异化了的制度压抑了人。
姚:看来,周扬还是一个自由知识分子。这让我对他的厌恶减少了许多。他在1950年代利用“反右”整人,不过是利用自己的权力打倒跟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并不是真正相信阶级斗争。似乎周扬在1980年代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把自己的很多方面都藏起来了,1980年代一松动,自由知识分子的本性又显示出来了。
黄:他有很多叙述今天看还是非常好的。另外,他讲过很多很有名的话,周也保了很多人。包括1955年批胡风的时候,主席还批评周,说你不要被小资产阶级迷惑了。夏衍后来说:“如果不是周扬,而是什么‘王扬’、‘李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划成右派!”
韩:说他们是用马克思把康德、黑格尔、卢卡契、萨特这些人给藏起来了,也可以,而1980年代他们借着重新阐释马克思,起码又把康德、把德国浪漫派给复活了,当时那批理论家的确是有很强的知识背景和理论修养的。其实从历史上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与欧洲的马克思主义者之间就是有关系的,正像马克思是与康德、黑格尔有割不断的关系一样,1980年代以“马克思主义的存在主义”来引进萨特其实非常自然。早在1950年代康德、黑格尔在大学里就已经是大讲特讲了,不但搞马克思的必须研究康德、黑格尔、谢林、费尔巴哈,而且1950年代的文科学生都是受德国哲学洗礼的。
比如说李泽厚,1960年代初已经在思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