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故乡:现代化进程中的村落命运
作者:黄 灯
字体: 【大 中 小】
小甑叔就是其中主意最坚定的一个。比起那些年轻的媳妇,她的年龄比她们要大一轮,现在大约是四十五岁左右。在进城打工还没有兴起来前,她嫁到老家后,曾是村里公认最能干、最勤快的媳妇,生育了一双儿女后,她做了结扎手术,但不久又怀了一胎,又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围着她转,辛劳的程度可想而知。村里有人出去打工后,她是第一个主动提出来要到外面做事的女人,家人都建议她在家带好孩子,她主意已定,在最小的儿子三岁还不到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加入到了打工的行列。刚开始,她和别人一样,进厂上班,过着辛苦但有规律的生活。一年后,她嫌工厂上班太累,工资低,辞职不干,在广州耗着,到后来据说跟了一个包工程的老板,时常出去跟他做一些杂事,自此以后,小甑叔在村人的嘴里就变得暧昧起来。再后来,又听说那个老板出了事,死了,小甑叔还是没有回家,在此以前,她曾经回来和知根叔交涉过,想离婚,孩子一个也不要,东西也不要,知根叔没有答应。旁边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提醒她,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年轻时候在外面放浪也就算了,崽女毕竟还是亲生的好,老了还是要靠他们的,凡事不要做得太绝,小甑叔将这些话听进去了,再也没有提出过离婚,知根叔生性懦弱,也懒得管她,就由着她去。客观说,小甑叔也说不上是一个生性风流、没有良心的女人,每年过年,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家,总要给知根叔和孩子准备一些衣物和钱。妈妈曾经和她开玩笑,“在外面过得怎样?”她浅浅一笑,很久才说上一句“在外面过惯了,真的没有办法呆在家里”。长年在外的生活确实改变了她的性情,也改变了她的装束和气质。可以想象,在广州,尽管她长期都处在社会的底层,但和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女人比起来,毕竟见识要多一些,对生活的要求也要高一些,我还记得有一年她带回来了一个相机,亲戚一到她家,她就热情地问,“照相不?”神色很诚恳,还带了一点小姑娘的期盼和娇羞。
不知为何,在亲人有意无意对小甑叔的指责中,我对她更多的是一种理解的同情。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家里困难,将她早早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知根叔。知根叔是一个老实人,勤快,但也真的只有勤快,两人之间要说精神上的沟通,是几乎不存在的,加上孩子多,她难以承受祖祖辈辈可以忍受的困苦生活,完全可以理解。使人感到遗憾的是,在论及农村剩余劳力进城打工时,很多人只算经济账,而忽视掉了他们生活方式的变化对其生命质量的影响,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困惑。春节过后,很多年轻的夫妻由于急着进厂上班,往往大年刚过,就将年幼的孩子留在家里,每年正月和孩子分别时,没有一个孩子不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挽留母亲,年老的父母也躲在一旁抹眼泪,这种和亲人分别的情感折磨是一般人难以体会和难以承受的;夫妻之间的分居就更常见,很多年轻的新婚夫妇,往往是举行完婚礼后,就劳燕分飞,外出谋生,怀了孩子,就抽空回来生孩子,孩子断奶,又出去了;孩子的早期教育当然说不上,年老的父母能够照看好孩子的基本生活就算万幸,要谈对孩子的学习指导简直是一种奢望,当然,他们一般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在他们看来,能够给孩子赚来学费才是当务之急;至于年迈的父母,同样承受了极大的压力,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些老人的行动本来就迟缓了很多,有些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照顾,但现在却不得不照看年幼的孙子,体力上的辛劳可想而知,这些无疑极大地增高了留守家中的老人和孩子的生存风险,由于他们没有可以依赖的组织,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在现有的情况下,将没有能力和办法来补救和处理。除了这些实际困难外,他们的精神困惑同样不能忽视。在农村,他们被叫作农民,在城市,他们被称作民工,但无论被叫作民工还是农民,他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是真实而又强烈的,他们希望获得尊重、获得关注的愿望并不亚于他们要迫切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的渴求。在地域、文化、社会地位、经济差异的强烈碰撞下,他们的精神世界正承受着难以觉察的煎熬:城市尽管不属于他们,甚至还会无形中给他们带来屈辱,但他们却热爱城市,希望能做一个光鲜的城市人;农村尽管是他们的出生地,做一个农民尽管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运,但在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后,在目睹农村的真实情况后,他们早就彻头彻尾地对农村生出了一种隔膜甚至是厌恶的感情。这种情感上的煎熬真实而又磨人,理想和现实之间产生了很深的矛盾,却找不到解决矛盾的办法。农村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无法对此产生一种天然的归宿感和家园感;城市不过是他们讨生活的人生驿站,他们却渴望能够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驿站做多一分的停留。现今的学者对农村问题的研究,对农民命运的关怀,往往更注重从经济的角度进入,但只要有过真实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可以发现精神生活的困惑和匮乏,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在我看来,叔叔和堂弟的选择正来源于精神上的困惑,叔叔曾在1980年代因承包工程赚过一笔大钱,挥霍掉后,再也没有东山再起,自此以后,他总是梦想着在城里能够再次发迹。其实,按照爸爸的想法,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只要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哪怕在农村,也不会过得太差,可他宁愿蜗居在广州那间又窄又暗又潮的小房子里,就是不愿回乡。他并非不知道广州生活之艰难,但还是执意选择这样一种活法,这种固执的坚守与其说是他好逸恶劳的脾气对生活压力的一种逃避,不如说是他对城市机会的强烈渴望所导致的结果。小甑叔的困惑更与精神上的迷惘有关,她没有实现自己上大学的梦想,没有办法来到城市生活,赶上了打工的浪潮,可以留在城市过一种卑微的生活,但现实总是制约着她做出选择,她不能做一个彻底的城里人,也不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村妇,放弃了对孩子的母爱,获得的只有误解,她两头跑来跑去,过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生活,不管别人的眼光,顺便承受一下道德的洗礼和审问。在亲人的口中,她被戏谑成了一个“跑江湖的女人”,她的回乡过年也就只能被姐夫说成是“跑江湖的婶子回来了”,至于她浅浅一笑背后的伤痛和无奈,是不会进入亲人体察中的,当然,也不会进入任何学者的研究视域中,不管他们研究的是三农问题,还是农民工对城市发展带来的影响这些冠冕堂皇的课题。
老满被他的儿子放倒了
故乡人口流入城市所带来的最深远的变化,并不是故乡的房子变得越来越新、变得越来越时髦,而是他们所带回的新的生活方式对村人已有生活的震荡。在传统的价值观念已破坏而新的观念尚未扎根的前提下,这些“舶来”的想法冲击了故乡的根基,也极大地败坏了故乡的风气。
市场经济的无孔不入,直接改变了村人的价值观念,在和他们的交谈中,穷怕了的乡亲们口口声声谈得最多的是钱。我漫长的求学生涯结束后,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总算松了一口气,在乡亲们看来,我毕业之日,恰似他们开春捉来的小猪出栏后应该计算成本之时,每次回到家中,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问我一些问题,而最有兴趣的就是:你每月能挣多少钱?在得到我的如实回答后,他们怎么也难以相信竟然只拿这么一点工资,“呵呵,那还比不上雄伢子一个月赚得多”,雄伢子是我小学的一个同学,小学毕业后没有接着念书,在家乡开了一家保险柜厂,专门生产银行所需的保安设备。那些纯朴的乡亲当然不会注意到我的尴尬,我当然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和雄伢子所干的工作完全不同,但在他们眼中,最能衡量人价值的标准毫无疑问只有金钱。能不能赚到钱,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赚到最多的钱,已经内化为他们行动的最大理由和动力。
在我记忆中,故乡虽然说不上富裕,但绝对是一个山青水秀,人情味极浓,而且有着良好风气的地方。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农村总是流行“严打”,但“严打”的对象从来就没有在故乡这块土地上出现过。但最近几年,我却深刻地体会到故乡变了,故乡烂了,烂到骨子里了,只要一踏上故乡的土地,谁都能感受到这块土地的无序、污浊和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