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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现代化进程中的村落命运

作者:黄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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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刚过,和往常一样,去看外婆。没想到,几个舅舅家,几乎家家户户的每个房间都是一桌牌,从扑克到麻将,从纸牌到骨牌,从“澳门翻”到“香港打法”,从“扳坨子”到“捞鸡”,从男人到女人,从年轻人到老年人,从儿童到成年人,赌博的盛行可以说已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我还听说很多农村妇女赶很远的路去“扳坨子”,每一晚的输赢成千上万(她们往往拿着全家所有的家当孤注一掷,拼命一搏),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甚至连做饭也懒得做,小孩的学习更不可能过问。尽管我们去外婆舅舅家的机会很少,但他们由于手头的“工作紧张”,很明显,已无暇多顾及我们。舅妈要我们先坐一下,说是等她摸完这手牌再来给我们倒茶,口里的礼节尽管还在,但我明显感觉变了味。舅妈是个热情人,待客真诚,也做得一手好菜。在我印象中,去看外婆往往意味着有好吃的菜肴,加上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说说家常,上点小吃:卤猪肝、辣豆腐、炒豌豆、酱萝卜、生盐姜,计划着来年的事情,总是能够感到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和充实。但现在,这种景象再也没有了,亲人来了,拜年不过是个形式,速度比打火还快,在象征性地和老人打个招呼后,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组成一桌牌,昏天黑地,几天几夜,年就算是过完了。以前在农村流行的舞龙、玩狮子也难觅踪迹,寂寥的村落除了偶尔能够听到几声鞭炮的响声,就是麻将的声音和牌桌上的吵闹声。至于正月期间雷打不动的花鼓戏,更是好长时间都难以碰到,就算偶尔还唱一下,好看的程度也远远不如以前。我向外婆抱怨现在的戏子越来越难看,扮相越来越丑,外婆看着我,半天不做声,最后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后生仔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好看的戏子!”
  赌博成风,打牌还只是最常见也最不刺激的常规节目。近两年,家乡流行香港的六合彩,叫“买码”,已经泛滥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在乡亲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早就与农活无关,“买码”的诱惑像给他们注射了一针奇特的兴奋剂,使得他们完全偏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早就失去了理智和面对生活的从容和耐心。我一回家,就不断有人要我帮忙猜特码,他们猜码的热衷令我惭愧,每个人手头不是一份码报,就是厚厚的一本“白小姐”提供的码书,他们对生肖、单双、红绿蓝波的掌握之多令我惊讶。好多农村妇女几十年来都没有提笔写过字,但因为买码,都做了厚厚的读书笔记(对农村扫盲倒是功劳不小),这种认真的程度远远超过现在的研究生准备一篇学术论文。因为买码,还出了很多笑话,与我家乡邻近的大荆镇,据说有一个农妇正在洗澡,因为听说中了特码,没有穿衣服就直接跑出来了,在几十人面前一丝不挂。我曾亲历过开码的现场,几十个人站在屋檐下,等待从香港、广州那边开码的信息,一个个神情紧张而又两眼无神,嘴里念念有词,但就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孩子在大人中间乱窜,同样兴奋无比,他们在父母的纵容下也不断加入到买码的行列。我父亲这边的亲戚,几乎家家都买码,甚至连我爸爸的叔叔满爹,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将他五年来从工厂捡废品所积攒下来的三千元养老钱,都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买码的赌博中。我一个堂姐,因为参加写单,被庄家吃了单,恰好那晚出了很多特码,庄家跑了,堂姐不得不独自承担将近二十万元的债务,她将家中的房子卖了,欠下了十几万元对她而言的巨债,一个原本还能过着安宁日子的家庭就这样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命运之中。我爸爸最好的朋友,小杨叔叔,在妻子患病去世后,独自承担了抚养五个未成年子女的重担,好不容易将他们拉扯大,好不容易将所欠的债务还清,因为抵挡不住买码的诱惑,又重新背上了巨额的债务,从而过着恶梦般的生活!近年来,故乡因为赌博或者买码最后弄得自杀,甚至家破人亡的消息更是不绝于耳!我一个在邮政储蓄工作的朋友曾经透露,2004年下半年,从家乡汇到广东的钱,一天之中最多的有二百多万!他们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所挣的一点血汗钱,就这样被“买码”这根巨大的抽血管,重新输到了广州和香港这些原本就比家乡要富裕得多的地方,从而使得故乡这块土地变得更加贫瘠而荒凉。面对这种猖獗的局面,当地政府也出面采取过措施,有一段时间,政府的主要工作甚至就是对付买码写单和做庄的人,很多人因此都进了局子,但情况没有任何好转,这些拿了身家性命参与搏斗的人根本就不将这些惩处放在眼中。更何况,政府内部本身就有很多人参与买码,加上操作的难度太大(买码刚刚开始时,还能找到写单的现场,自从政府干预后,写单的人根本就不出面,都是电话联系,他们凭着邻里和亲人之间的信任,发展到写飞单,每次写单的时候一到,电话就不堪重负,总是造成网络堵塞和繁忙),整体看来,收效甚微。有人将这种状况归结到现在科技的发达。“都是信息太发达的缘故,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可以报单,几分钟,巨额汇款就可以到账,如果像以前一样信息闭塞,买码就搞不成器了。” 这种分析当然有些偏颇,但不得不承认,现代科技的发展,往往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固然可以加快经济的发展速度,提高效率,但另一方面,这种负载于高科技上的消极事物的传播往往会对预防能力极低、脆弱的农村,产生致命的打击和瓦解作用,他们由此要承担更多的经济风险和生活风险。
  如果说,“买码”的流行终究会按照经济规律的运行,最终放慢甚至停止它的脚步,那么,吸毒这颗毒瘤在家乡的潜滋暗长,只会将她推进一个可怕的深渊。我不止一次地听到父母说起“老满被他的儿子放倒了”。老满是我们镇上最早的一个个体户,先是做日杂生意,1980年代就在镇上修了很气派的楼房,随着资金的积累,他又开了第一家大米加工厂,每年的收入可观,但偏偏他的儿子伟伢子在广东混上几年后,别的本事没有学到,染上了毒瘾,人瘦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凭借家里的声望和积累,好说歹说给他娶了个媳妇,媳妇怀了孩子后,因为无法忍受他毒瘾发作后的反常,早就搬回了娘家。家境再好,也禁不住一个瘾君子的消费,老满没有办法,主动将儿子告发,让公安机关将他关了一年。一年以后,儿子出狱,还是老样子,戒毒要钱,他将儿子送去过几次,但最终也没有什么起色,只得放弃将他送入戒毒所的想法。家里的积累早就被儿子败得不成样子,更为可怕的是,儿子的毒瘾已经发展到只要见到别人稍稍值钱的东西,不论亲疏,就要去抢的地步。老满的米厂生意由此大受影响,五、六十岁了因为请不起雇工,还要自己亲自挑谷去打。“想想当年老满在花桥街上是如何风光,谁想到他今天会这么霉气,都是他遭报应的儿子害的!”在家乡,吸毒的绝不是个别,“到了汨罗,到了花桥,就相当于到了广州”,有人这样形容家乡的毒品交易之便。确实,由于家乡处在三县交界之处,交通便捷,地形复杂,加上和107国道、京珠高速公路临近,客观上给毒品的流通带来了很多便利,提供了家乡瘾君子的毒品供应。我在镇上时常能见到那些因为子女吸毒,背负了巨大精神压力的父母,他们无精打采、形容枯槁、面色绝望,对生活已提不起任何劲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大潮中,他们曾经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勇立潮头,创下了自己的一片基业,但他们没有想到,在短短的十来年内,他们的人生竟然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可以想象,毒品这颗在城市都没有办法控制的恶瘤,一旦在农村广阔而又失控的土地上获得繁殖,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而由此带来的社会问题,诸如艾滋病的传播又会将家乡人的命运引向何方?
  全球化的浪潮确实无所不至,现代化的脚步并不会因为山村的遥远就停止造访,通过故乡的命运,我深切地感受到,农村就像一条没有任何保障的小船,没有舵手,没有灯光,也没有方向,正被现代化这股狂流冲得七零八落。单是一个六合彩的流行,就至少导致家乡的经济倒退了八年,在这场无形的斗争中,很多人被无形地卷入其中,又制造了多少人间的悲剧!而老满的命运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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