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故乡:现代化进程中的村落命运
作者:黄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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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梦越来越遥远了
很多人将老满命运的改变归结到他没有注重儿子的教育。确实,从个人命运的角度而言,他如果在做生意之余,能将一定的精力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伟伢子也许不会走向这样一条道路,但问题是,就算他儿子教育好了,吸毒的泛滥并不会由此得到根本的遏制。事实上呢?近十年来,曾经承载了无数乡亲藉以改变子孙命运梦想的教育,又获得了怎样的发展呢?
记得初中和高中时(1986-1992),每年的暑假,高考成绩的公布往往成为全乡最能吸引乡亲眼球的事实:在信息极为闭塞的当时,每个参加高考的孩子的分数短时间之内就会传遍全乡,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立即成为全乡最具震撼力的新闻。在当时,乡亲们都铆足了劲要送孩子念书,念完了初中,念高中,老大念了,老二念,老二念了,老三念,高中应届没考上,复读再考(我熟知的一个最多复读了八年,最后还是考上了一所中专),考一届不行,考两届,直到考上为止(我很多同窗通过复读考上大学)。我念的高中是本县的重点中学,一中,当初八个高一的新生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达到了录取分数线,放眼望去,到处可见衣着朴素但充满自信的农村孩子,在当时,能够考上一中的学生大多来自各个乡镇的尖子生。我初三的化学老师在批评当时不认真读书的学生时,喜欢用这样的口气夸赞一中的风气:“任何学习的时间走进一中的校园,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应该到一中去参观一下,应该去感受一下一中的学习风气。正因为这样,在我们眼中,一中神圣而又高不可攀,是每一个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家长在送孩子念书这一点上,往往极易达成共识。大学,对于孩子和家长,都具有神奇的诱惑力。我家几姊妹在那个时候,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相继念完中专和大学。但情况早就发生了变化,现在,一中每年的招生名额中,只有一半是通过划定分数线考进来的,剩下的一半则留给那些家境好,但分数不够的学生。无论差多少,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能进一中的校园,有时算起来,一分值几千块。这种情况,和以前比起来,对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而言,实际上剥夺了他们一半的升学机会,他们的父母没有足够的竞争力,就算成绩还过得去,但如果跨不过那个竞争激烈的门槛,等待他们的命运就只能是南下打工。现有的升学体制同样给他们设置了比以前大得多的障碍:小学、初中,由于教育资源的流失,他们享受不到好的教育;高中,他们在先天不足的情况下,自然要付出更多才能获得和别人共同竞争的机会;就算很少的孩子能够挤过高考的独木桥,他们升上大学后,面对强烈的反差,还是要承受很多别人不知的压力。在我现在所任教的班上,通过学生给我写的信,就知道来自农村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往往压抑、敏感而又自卑,其性格较之家境好的孩子,明显要自闭,她们往往独自承受旁人难以觉察、真实而又细微的伤痛。当别的孩子拿着手提电脑、拧着数码相机,穿着他们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名牌服装,尽情挥洒青春的时候,一个农村孩子却要为自己的三餐而担忧!面对此种景象,任何报纸上讨论得热火朝天,任何从理论的角度阐释农村的孩子应该自立、自信的论点,都显得隔靴搔痒而又不近人情,毕竟不是所有有幸考上大学、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都是洪战辉,不是所有的孩子在承受巨大压力时,都能够像洪战辉那样引起别人的关注,并由此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进而上升为一种精神的高标。尽管国家在这方面也采取了很多措施,诸如每年开学时的绿色通道,诸如银行一年年公布增加的无息助学贷款,但这些就算能够解决他们的经济困难,落实到每个个体,也无法改变他们对世界的悲观看法,无法改变他们在长期艰难的处境中所形成的性格。更何况,他们大学毕业以后的前景,和家境好、出身好,尤其是有权力的家庭比较起来,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也许,同窗毕业以后就能有房有车,甚至能够出国深造,但他们却面临着将用十年低廉的工资,来偿清读书所欠下的巨债这样一个现实。他们没有任何过硬的社会关系,可能在实际能力、知识水平上面也比不上别人,在现在竞争日渐激烈的处境中,有谁想过他们的命运之舟到底能划向何方?
正因为这样,我高中的同窗只要一见面,就感叹:“幸亏出生早,赶上了读书成本低的时代,要是现在,根本就没有办法读出来!”在我老家,自从弟弟考上大学后,比他小五六岁的堂弟堂妹有九个,但没有一个能够升上高中,自然也没人能够考上大学。我在上面提到的小杨叔叔,大女儿考上一中后,因为下面弟妹多,母亲去世早,根本就没有迈进高中的门槛,初中毕业后就直接到广州打工,十九岁刚过,就匆匆嫁了人。
也正因为这样,现在的父母也不像我念书时那样,对儿女上学抱有太多的期望。他们平时也懒得管孩子的学习。年轻的父母就算不外出打工,完成基本的农活后,大部分时间都沉湎于打牌赌博,小孩从出生到上小学以前,基本的成长环境就是牌桌。这些沉湎牌桌、神情疲惫而又散淡的母亲,无不折射了家乡面貌的改变,无不表明了承担培养和教育新一代农村孩子家长的态度:他们对教育的冷漠和无奈,与城里家长对教育的热情和全力,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学校的老师又会怎样呢?以前,由于教师的工资归县财政直接拨款,呆在县城和偏僻的山村,只要是正式老师,待遇不会有很大的差别。随着财政包干的实行,地方经济好的老师,其待遇比经济落后的老师要好很多,城里老师的工资随着公务员一次次加薪而上涨,而农村的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很多该给的都不能兑现,这就导致农村的老师削尖脑袋往镇上钻,镇上的老师削尖脑袋往县城钻,而县重点中学的老师又削尖脑袋往沿海发达地区钻。随之而来,农村的孩子,只要家里有一点点门路,都不在乡里的中学念书了,而是往县城的中学钻。当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这个条件,因此,农村中学还是得维持。教育拨款相当有限,老师的收入很多年都不看涨,校长为了调动老师的积极性,没有办法,唯有从学生身上想办法。明的费用不能乱收,只得另辟蹊径,从后勤入手,诸如要求学生中午在学校用餐,或者倡议毕业班的学生寄宿,通过学生的伙食和住宿获得一点盈利,作为老师微薄的福利。这种情况下,老师对于教学几乎都不怎么安心,很多骨干不是想办法调走,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外出谋生;那些留下来教书的,工作上的事只求能够对付,平时有空就打牌赌博,加上校园风气越来越差,家长由于对孩子不抱指望,自然也不好对付,稍稍管教了一下学生就嚷着要找老师算账,如此一来,就算有良知和责任感的老师也大大降低了工作热情。可想而知,这种师资条件下的教学质量能够达到怎样的程度。
由于我家就在一所中学里面,应校长的邀请,我曾经和那些孩子做过一次座谈,尽管只和他们接触过一次,但很多孩子都叫我老师,我一回家,总有孩子通过我家的窗户看到我,有的还上楼来和我说上几句。凭直觉,这些孩子并不像很多老师说的那样难以教育,也不像很多家长认定的那样没有出息,他们大多聪明活泼,也对未来怀有美好的愿望,只不过他们像一粒等待发芽生长的种子一样,没有找到一块肥沃的土地。我有一次和几个女孩聊天,问她们初中毕业以后想干什么,愿不愿意念高中考大学,一个女孩说,“当然愿意,只怕高中考不取,就算考取了大学,家里也不见得送得起”,还有一个女孩很直接地回答“毕业以后就去打工”,后来得知,她父母在她念小学的时候就到广东打工去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快点初中毕业,能够尽量靠近父母的身边。
明天怎么办呢?
我无力对故乡的变化做一个详细的描述。每每置身故乡这种真实的氛围,我就感觉自己的生命之源仿佛被切断了一样。每次回乡,看到那些不再亲切的景象,就从内心生出莫名的担忧:故乡像一条无法掌握命运的小船,在凶险的大海中随波逐流,而我这个已经逃脱了这艘命运莫测的小船的游子,在有些时候,竟然还抱怨故乡不再能够像儿时一样,给我提供温暖的庇护和依靠。故乡是我的根基,当我预感到这种根基不再稳固的时候,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过我的日子呢?就算我可以逃离这艘小船,就算我可以永远不再回到生养我的土地,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感纽带,又怎能随着时空的变化随便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