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故乡:现代化进程中的村落命运
作者:黄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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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美好的。千百年来,故乡对外在的游子而言,无不成为他们精神和情感的寄托之处。对我而言,故乡更是我的生命之根和情感之源,尽管出外求学多年,对故地的牵挂和想念却是一点也没有减少,无论再忙,每年的假期我都尽量要回家呆上一段时间。
令我惊异的是,近年来,我发现自己回家的渴望竟不像以前那样强烈,故乡对我而言,仿佛无形中多了一层隔膜,至于这种隔膜到底来自何方,在我眼前竟然朦胧一片。我得承认,年少时代对故乡那份浪漫的想象,固然是我心态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她近十年来的变化确实令人触目惊心。在此,我无意从文学的角度对故乡作些描述,而只是作为一个见证人,说说我所亲历的故乡的一些变化,在现代化无所不至的社会进程中,我只想对故乡鲜活的生存情状作一简单的勾勒。
河水脏了,青山秃了
2005年腊月初十左右,加叔(爸爸的堂弟)跑到我家,和爸爸商量,说是要找志癞子算账。志癞子是老家所在村原来的村支书,前几年以办福利厂的名义和乡政府联合搞了一个纸厂。办厂之初,由乡政府出面,将加叔几兄弟靠近河边和马路的那片农田征收了过去,做了厂房,以优先招工为条件,答应每亩补助三千块,但那些钱一直没有兑现。找乡政府,乡政府说是厂子现在已经归到了志老板名下,和政府没有任何关系,找志癞子,说是钱早就给了乡政府,政府没有将钱补到位,怪不得他。
姑且抛开农田每亩是否真的只值三千块的补助金这个前提不说,只说说造纸厂给亲人带来的伤害。显而易见,加叔和他的兄弟是直接的受害者,由于家乡的田地本来就不多,纸厂将他们的田地征收后,粮食生产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尽管可以到纸厂上班,但每个月付出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后,所得也不会超过五百块,更何况这种工作并不稳定,有活干时,可能加班加点,没活干时,则可能分文不取。更令我们痛心和遗憾的是,由于纸厂的安全设施差,我一个堂哥在上夜班时,由于过度劳累,竟然不小心将整个大腿卷进了碎浆机中,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腿,成了一个高位截肢的残疾人。尽管最后协商的结果赔了八万块钱,但这种锥心的伤痛是什么都无法弥补的。然而,从长远看来,纸厂对村人的最大伤害主要还在于对环境的破坏。故乡那条无名的小河在纸厂没有开办之前,终年水质甘甜,清可见底,总能看到活泼的鱼儿透过阳光的照射,藏在礁石的阴影中自由地嬉戏。自从纸厂开办后,由于乌黑的废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排进河水中,河水不到半年就变得昏黄污浊,臭气熏天,村人甚至连鸭子都不敢放养。靠近纸厂的河岸更是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旁人只得掩鼻而过。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纸厂显然给某些人带来了巨大利益,首先得利的当然是老板。志癞子每年由此获得的纯利至少超过三十万元(因为是福利厂,几乎不用交一分钱的税,加上曾经和政府合办的背景,更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事),他因此也在短短的时间内成为村里的首富。其次得利的当然是乡政府,尽管难以确定他们之间分配利益的具体方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乡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是纸厂的后台和靠山,没有乡政府,志癞子的纸厂不可能开得这么顺利,他拖欠的征地补贴也不可能一拖再拖,甚至不了了之,自然,作为回报,他也不可能不给乡政府任何好处。
从少数人的角度而言,纸厂所获得的利润当然是巨大的,但如果从整体看呢?这种收获与付出相比,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利润可以计算,可以成为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政绩,可以成为全国GDP中的一个具体小数点,但纸厂侵占的农田给村民带来的损失、几万村民赖以灌溉和生存的河水被污染后的代价,以及整体生态环境的变坏对村人健康的潜在损害,又有谁来真正计算过呢?事实是,这些无形的伤害并不因为它分散到了很多人身上,并不因为某一群体在共同承担就可以忽略不计,相反,由于纸厂老板和村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客观说,志癞子在开办纸厂以前为人也并不太坏,他在村里说不上人缘很好,但也没有留下多少难以处理的关系),很多本应摆上台面仔细研究和共同解决的迫切问题,反而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以上面提到的环境污染为例,纸厂开办半年后,由于河水变质太快,村里华叔的田地根本就没有办法灌溉,他找志癞子商量,志癞子由于一时也拿不出解决的方案,不可能在短期内将污水处理跟上去,他于是找到村上原来的队长全国叔,要全国叔和华叔商量。华叔和全国叔是堂兄关系,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村里熟人熟面,华叔看在全国叔的份上,也就不好说什么。志癞子为了平息民愤,随便弄了一个污水处理设备,然后放出风来,说污水是经过净化的,对农田和饮用没有伤害,完全符合国家的相关标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设备形同虚设,但又不可能再去和他计较什么,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结果呢?河水变得越来越脏,鸭子还是不能放养,农田灌溉只得从水库买水解决,河边的公共井也被废弃不用,村人直接用管子把山上的泉水接到家中。
泉水接到了家中,固然暂时解决了村人饮用水的难题,但没有人可以保证曾经取之不尽的泉水永远不会枯竭。绿水不再是绿水,青山又何曾还是青山?河水污染后,故乡的青山仿佛也慢慢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岗,到处是黄黄的裸露的岩石,和岩石中间的土缝里被砍过的树桩。说起家乡的山,我不由得想起童年的时光,那时由于植被生长好,小伙伴们总喜欢到山上玩,春天采映山红,初夏端午时节采野草莓,秋天打坚果毛栗,冬天则到山上扒毛茸茸的枞树叶子做引火柴;不同的季节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动物,野鸡就不用说,我们总能在短短的灌木丛中看到它傻傻地将头埋进树叶中,以躲避行人的笨样子;还有野兔,灰灰黑黑的,速度很快,但也时常被我们打中;现在踪影难觅的麂子也时常看到,高高的腿,总喜欢沿着峡谷或在峡谷里一路狂奔;甚至还有狐狸,非常漂亮,大大的尾巴总喜欢摆在灌木丛中,露出机警的眼睛;松鼠和黄鼠狼更是常见,在树丛中间跳来跳去,快乐异常。但现在,随着山上的大树被砍光(村里的山分到个人后,个人自用,砍伐增多,加上前几年建筑业的飞速发展,对木材的需求量增长,也直接导致他人去偷伐树木),加上近年来煤气的涨价,乡亲们承受不起高昂的费用,只得从山上索取燃料,这样一来,那些矮矮的灌木未能幸免,山岗变山光就无可避免了。纸厂的开办对河水的污染直接导致乡亲们对山泉的依赖,但随着山上植被的减少,山泉也并非取之不尽的资源,由此看来,如果情况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乡亲们连基本的饮用水也会受到严峻的威胁。山青水秀的地方在无尽的掠夺下,就这样一天天变得贫瘠而又满目疮痍。
加叔说要找志癞子算账,可是这笔账是否真的就只能算在志癞子一人身上呢?
跑江湖的婶子回来了
除了生存环境的改变外,故乡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常住人口结构的改变。
大年刚过,正月初一,父母带我们几姊妹挨家挨户给本家的叔爷叔奶、堂伯堂叔拜年。本家的亲戚几年来变化较大,以前的土砖泥瓦房有一些已被新修的钢筋混凝土楼房所取代,房屋的设计不再是以前的老式样——堂屋带连三间,或者是堂屋带连两间,而是全部变成了目前流行的套间,和城里时髦、实用的房屋结构没有半点差别,装修也一样,用鲜亮的瓷砖铺地板,组合家具,挂窗帘,清一色的席梦思床,电器更是齐备。当然也不是所有亲戚都修了新楼房,加叔的女儿长得漂亮,并且生得聪明伶俐,到长沙打工没多久,就通过别人的介绍到一个赌场上班,专门负责看场子,由于赌场较大,常去的人都很有钱,她嘴巴乖巧,办事灵活,总能获得客户较高的小费,加上她通过认识的一些客户还做做小生意,诸如夏天推销空调,冬天推销毛毯,总能赚一些“炮火钱”,刚2005年就给了家里两万块,极大缓解了家里的经济压力。我们挨家拜年过去,不久就到了知根叔家,刚近门口,看到一个鲜亮而又熟悉的身影从那闪过,姐夫眼亮,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他就开起了玩笑“跑江湖的婶子回来了”。我们一笑,方知道刚才门口闪过的那个身影是小甑叔(在老家,只有对男性的称谓),知根叔的老婆。这几年随着老家打工潮的兴起,青壮年劳力大都南下广东,家里主要留下老人和孩子,开始两年还有一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也留在家中,统称为“三八、六一、九三”部队(当时有人戏称,村里如果真的有什么丧事要办的话,只怕连八个顶用的丧夫都难以找齐;万一有火灾发生,更没有年轻的劳力能够赶到现场去处理灾情。幸亏近十年来家乡几乎没有出现过这些紧急情况),没多久,年轻的媳妇生完孩子后也紧接着背井离乡,加入到了南下打工的行列。据我所知,家乡过来的男劳力主要是搞建筑、搞装修,体力活和简单的技术活都干,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工资收入也不稳定,忙时,一个月加班加点,可以拿两三千块,闲时则可能要吃老本。以我叔叔为例,他带着两个已成年的堂弟南下广州五六年了,主要跟我一个表哥干装修,到现在,没有存一分钱,家里的田地自然荒了,老屋由于长年没人居住,早就倒塌废弃,根本就没有办法住人。而女工则主要进工厂干活,玩具厂、鞋厂、电子厂、制衣厂是她们常去的地方。我2004年到叔叔租住的地方过中秋,老家过来的婶婶聚在一起。她们都抱怨工厂的劳动强度太大,季叔说“太累了,真的吃不消,又没有半点空,还以为出来日子好过,没想到这么难受”;和国叔说“最主要的是眼睛受不了,一进厂房就流泪,缝纫机开起来眼睛就发昏,现在要是退还押金,就辞工”;美叔则说“真是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如何,就出来遭这一次孽了,不如在家将伢子带好”。说是这么说,真到过完年,看到有人准备出来做事,那些体力好、孩子又已经断奶的妇女又禁不住心痒,最后还是决定出来干。她们也算过一笔账,出来干再苦再累,一个月正常上班五百块钱还是能够挣的,一年下来,除了自己的开销(一般工厂包吃包住,她们的开销也小得可怜)外,最少也能存四五千块钱(当然是在她们身体好,并且家人也平安的前提下),趁年轻干七八年存几万块钱,修房子,送孩子念书就有了一定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