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晚清的革命暴力与文学
作者:单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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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梁济的自杀和后来王国维的自杀,就不单是一个情绪极端化到失控的问题了。他们是为殉文化死的,因此而成了现代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所以即使猛烈批判梁济文化立场的陈独秀,也对他自杀体现出的“真诚纯洁的精神”给予了肯定。陈独秀说:“梁先生自杀的宗旨,简单说一句,就是想用对清殉节的精神,来提倡中国的纲常名教,救济社会的堕落。”“新时代的人物,虽不必学他的自杀方法,也必须有他这样真诚纯洁的精神,才能够救济社会上种种黑暗堕落。”(《对于梁巨川先生自杀之感想》,1916年1月15日)。陶孟和则认为,“悲观的自杀是厌弃生命的自杀,用不着批评。为唤醒国民的自杀,是藉着断送生命的手段做增加生命的事,岂能有效力么?”(《论自杀》,1918年1月15日)
铁血铸诗文——以秋瑾为例
李群式的“杀人”理论,很快在现实当中得到回应。徐锡麟刺杀恩铭的成功和被捕后遭清廷斩首挖心的酷刑,都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反响。紧随其后的秋瑾,也英勇从容就义。这两个英雄人物的牺牲,实为1911年革命的成功创造了条件。相比之下,秋瑾的影响远远超过徐锡麟。徐锡麟只是一个职业革命家,并无其他业绩,也不以诗文名世。秋瑾则首先是一个反抗专制社会和旧式婚姻的奇女子,是最早主张女性权利的思想家,做过教师、办过报纸,从事最激进的暴力革命活动,尤其突出的是,她还创作了不少优秀的诗、词、歌、弹词等等。这样她的牺牲引发的震动就相当大。
秋瑾1877年生于福建同安,长于绍兴,后随父宦游湖南,在湘出嫁,随夫到北京,与其夫决裂后,东渡日本留学。在她生命最后两年,则奔走于上海、浙江和日本之间,教书、办报、从事革命活动。秋瑾的故乡绍兴,是江南人文荟萃之地,历史上涌现了无数名士豪杰。这里有大禹陵,有兰亭雅集的故地,有陆游吟咏爱情的沈园,有徐渭的青藤书屋,当然更不用说当时的名士蔡元培也是绍兴人,先于秋瑾牺牲的徐锡麟也是绍兴人。绍兴的辉煌历史和杰出人物,对秋瑾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而她成年后在湖南生活的那些年,恰好是维新运动在湖南最热闹最猛烈的时期。秋瑾寓居北京时,正逢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等一系列深刻影响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事变发生。这些事件虽然没有在她的诗文中有直接的记载表现,但对她思想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秋瑾到东京后结识了当时的革命党人如徐锡麟、陶成章等,加入了光复会,成为该会在浙江的负责人,回到上海又见到了光复会领袖蔡元培,随即投身于教育、妇女解放宣传和革命运动。绍兴光复军起义失败后,她像谭嗣同那样,没有选择逃身自保,被捕后次日凌晨就义于绍兴古轩亭口,时为1907年6月6日。世纪之交的中国,有如此经历和作为的女性,秋瑾一人而已。
秋瑾是个性极强的女性。徐自华所作《鉴湖女侠秋瑾墓表》说她“生平爽明决,意气自雄;读书敏悟,为文章,奇警雄健如其人,尤好剑侠传,慕朱家郭解为人。丰貌英美,娴于辞令;高谭雄辩,惊其座人。自以与时多迕,居常辄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觉悲歌击节,拂剑起舞,气复壮甚。”她在绍兴主持大通学堂准备起义时,“尝短衣策骑郊野,佩枪射鸟为乐”。“每饭必饮,饮必醉,醉则历数当朝执政者之罪,闻者咋舌,不敢置一辞。”
秋瑾牺牲后,社会舆论反响极为强烈,最终导致办理秋瑾一案的多名官员去职,有人易地做官而不被地方绅士接受,有人则只有隐姓埋名以度余生,更有人无法安心最终自杀。秋瑾死后,江南各地纷纷出版、上演有关她的革命业绩的戏剧、评书等等。这种特殊的“哀荣”,迄今为止,现代中国还没有哪个诗人作家享有过。由此可见秋瑾当时在国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本文不能全面评述秋瑾的诗文,此处只简略介绍她表达亡国痛愤和渴望暴力牺牲的诗作。比如下面的诗句: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抟沙有愿兴亡楚,博浪无椎击暴秦。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感时》)
汉家宫阙斜阳里,五千余年故国死。一睡沉沉数百年,大家不识做奴耻。忆昔我祖名轩辕,发祥根据在昆仑,辟地黄河及长江,大刀霍霍定中原。痛哭梅山可奈何,帝城荆棘埋铜驼。几番回首京华望,亡国悲歌泪涕多。北上联军八国众,把我江山又赠送。白鬼西来做警钟,汉人惊破奴才梦。(《宝刀歌》)
伤心铁铸九州错,棘手棋争一着难。……陆沉危机凭谁挽,莫向东风倚断栏。危局如斯百感生,论交抚案泪纵横。
河山触目尽生哀,太息神州几霸才!……无限伤心家国恨,长歌慷慨莫徘徊。(《柬某君》)
除了强烈的抒情,在秋瑾不多的诗中,最常出现的意象之一就是刀剑兵戈,直接咏刀剑的就有五首:《日本铃木文学士宝刀歌》、《剑歌》、《红毛刀歌》、《宝刀歌》、《宝剑歌》。在一般诗中出现的刀剑等武器就更多了:“儒士思投笔,闺人欲负戈。”“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英雄身世飘零惯,惆怅龙泉夜夜鸣。”“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时局如斯危已甚,闺装愿尔换吴钩。”“领海无权悲莫索,磨刀有日快恩仇。”“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作为一个女诗人,在诗中如此执著于武器这种暴力的象征,在中国诗史上极为罕见。在秋瑾赴日前的诗文中,看不到这些暴力意象。她到日本后风格变得更“酷”,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中国形势恶化,读书人情绪被刺激趋向极端。另一方面,大概是受了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影响。从现存文献中,尚未发现秋瑾与日本人交往的具体记载。但她不算多的诗中,有四首就是写给日本人的。前三首都与战争、武器有关,而揣测第四首的含义,则似乎有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可供玩索,原诗是: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
简单说,此诗的基本含义似乎是,秋瑾对日本或某日本人,不无感情上的寄念牵挂,所以有“梦魂三岛月玲珑”之句。但“匈奴”未灭,何以情为?!诗人因“伤心家国恨”而不堪“客里度春风”。她本是慷慨悲歌、豪放激烈的女侠,对日本武士道发生好感是可能的,由此而引起日本人的好感更属自然。现代日本文化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广泛影响显而易见,但学术界在讨论日本文学对中国的影响时,似乎很少注意到现代中国文学中的话语暴力倾向与日本武士道的关系。简单考察现代中国思想界和文学界可以发现,凡是文风泼辣酷烈、立论极具杀伤力的人,大多有留学日本的背景,比如鲁迅、陈独秀、创造社诸位才子,四条汉子,以及后来的胡风等等。而凡是有英美留学背景的,则相对比较温和。胡适是文学革命的发动者,但胡适的文风温和,是“刍议”,陈独秀就毫不客气亮出了革命的旗帜,而且不容商量,而且要拖来四十二生的大炮为文学革命轰开前进道路,文学革命而要用暴力手段推动,虽然只是比喻,已可见出五四激进派做不妥协战斗的决绝姿态。李对此作过不无偏颇但非常精彩的对比分析(见《中国语言神话和话语英雄——论晚近历史》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一章、第七章)
兵器总是与牺牲联系在一起的。而以死救国则成为秋瑾最基本、最突出的态度。
天下英才数使君,据鞍把剑气纵横。
好将十万头颅血,一洗腥膻祖国尘。
——《赠蒋鹿珊先生言志且为他日成功之鸿爪也》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