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晚清的革命暴力与文学
作者:单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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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引文可以看出,吴樾在从事革命前,也是汲汲于功名的普通青年人。他十三岁即“慕科名,岁岁疲于童试”。放弃科考后,交游者非官即幕,又动“功名之念”。自读《革命军》后,才“举昔卑污之思想,一变而新之”。在这里他省略或回避了一个重要的事件,那就是废除科举从思想上给青年士人带来的巨大冲击。《革命军》发表于1903年5月,日俄战争爆发于1904年2月,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决定废除科举,9月24日吴樾在正阳门车站刺杀出洋考察五大臣,12月8日陈天华在日本蹈海自杀。这几个事件之间固然没有直接的因果联系,但废除科举对青年人的巨大影响,无论如何估计都不过分。因为废科举并非突然之举,此前已有多年的酝酿和舆论准备,1905年的正式废止,只不过仿佛给了垂死病人最后一击而已。革命思想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蔓延,实与此有根本关系。
通观历史,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几乎不可能完成自身的变革,这是事实。但知识分子无可遏止的激愤,却不是因为清政府不改革;相反,他们日益强烈的激愤,发展到“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的极端地步,却正是改革的产物。改革的力度越大,知识分子的不满就越强烈。具体说来就是,知识分子由科举而仕进的前途,随着清王朝的衰微而日益渺茫,直至这条道路彻底被堵死——科举的废除。须知很多人在比较偏远的地方苦读多年,做着科举入仕的美梦。一旦这个梦突然破灭,对他们的打击该有多么大,由个人前途渺茫而产生的愤懑,该是多么强烈。最残酷的事实是,知识分子原先鼓吹的革命,真实行起来,首先就要革知识分子自己的命。尽管他们当时未必有如此清晰的认识。无论读书人铁肩担道义、以天下为己任的自我意识有多么强烈,他们只要想进入社会,就要面临就业、觅食的严峻现实问题。富家子弟还好说,不就业也无衣食之忧,对贫寒人家的子弟来说,就业则是关乎存亡的大问题。这正是贫穷读书人极度激愤的最重要原因。不少人采取与汝偕亡的拼死姿态大体也与此有关。科举制度的废除,既摧毁了清政府(和传统文官制度)的社会基础,也摧毁了整个知识分子阶层的进身之阶。废科举直接的受害者正是知识分子而不是其他任何社会阶层。
我们可以对1840年以来的历史作一简单回顾。冯桂芬1861年因清朝两次鸦片战争败于英国而表达的“奇愤”,当时并没有多少人产生共鸣。其原因除了冯的思想传播不广,国家危机尚不深重外,更重要的是,那时的读书人仍然还有读书做官的美好前途,大家正以曾国藩、左宗棠们为榜样,梦想在“中兴之世”有所作为呢。冯桂芬后来进入曾国藩幕府,受到赏识重用,似乎就没有像1861年时那样的奇愤了,即便有,也是一种没有真正切肤之痛的清流之议罢了,比如后来的张佩纶、张之洞一类人所表达的情绪和意见。到甲午战争前后,读书人仍然是在按传统路径设计自己未来的:由科举入仕;此路不通则走干谒入幕的别径,晚清很多著名文士,都有做幕僚的经历。康有为上书皇帝的行动与他参加科举考试的过程相一致,而他成为举人又与他的意见引起重视几乎同时发生。这是很有象征意味的。所以康有为在变法期间虽然有杀慈禧的计划,但他毕竟不是激愤得要吐血的贫穷革命分子。因为他已经成了皇帝的顾问,走上了仕途,虽然很短暂。康有为即使被通缉,四处流亡,但做素王、任帝师,经营天下的雄心和内心世界的充足仍然如故,他的价值信仰系统并没有发生崩溃。薛福成虽无功名,却由入幕(做曾国藩的高级幕僚)而入仕(后来官做到浙江绍台道、湖南按察使、驻英、法、比、意四国公使),辜鸿铭入幕(为张之洞服务多年)后虽未能入仕,实际地位也和高级官僚相去不远,他自己虽不甚满足,毕竟也无大遗憾。这两个著名的幕僚,也有完足而一贯的精神世界和价值信仰。
有的人就不同。孙中山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没有走科举之路,但他的用世之心,在初期和其他读书人没有什么区别。他1894年到天津给李鸿章上书,未被接纳,这个挫折显然与他后来的道路选择有关系。最能说明问题的也许是刘师培。这个早慧的天才,十七岁一考中秀才(1901年),十八岁连捷成举人,十九岁参加全国会试,目标当然是进士及第。可惜他参加的这次考试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他落选了,由科举入仕这条路永远走不通了。这个出身贫寒书香门第的青年天才,本来就肩负着振兴门第、光宗耀祖的神圣使命,现在却要落空了。更要命的是,他家四代,寿命逐渐递减,他本人不能没有心理压力,偏偏很年轻就得了糖尿病。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所以刘师培会试失败后,立即由扬州老家去了上海;一到上海即与章太炎、章士钊、蔡元培、陈独秀、张继、谢无量、黄炎培等反清革命者相过从,其学养文章得到这些人的高度评价。他改名“光汉”,在大量著书立说的同时,还参与实际的暗杀活动。他在《论激烈的好处》这篇文章中署名“激烈派第一人”。激烈派的好处,他自己认为是“无所顾及”、“实行破坏”、“鼓舞人民”。最能说明他激烈程度的,是他在1904年居然给湖广总督端方下了一通劝降书,其文略谓:
窃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春秋》大义,九世复仇。值此诸夏无君之时,仿言论自由之例,故近年以来,撰《黄帝纪年论》,撰《中国民族志》,撰《攘书》,垂攘狄之经,寓保种之义,排满之志,夫固非伊于朝夕矣!……观于广西会党,蔓延西南,浦东盐匪,起义江浙;汉族之民,又孰不兴我义旗,以恢复神州之土哉?俟光复功成,固当援冉闵戮胡之例,歼尔贱夷,俾无遗育……故为尔辈计,莫若举两湖之疆,归顺汉族,我汉族人民亦可援封火保赤之例,赦尔前愆,任职受官,封圻坐拥,岂不善哉!(《上端方书》一)
他要是仅仅限于这种文字上的极端激烈,那倒简单。令人叫绝的是,这个“激烈派第一人”,大约在写劝降书两年后,居然被他劝降的端方所招降,成了替端方刺探革命党人情报的间谍!他写信给端方表示忏悔:
适时值艰虞,革命之说,播于申江,揭民族主义为标,托言光复旧物。师培年未逾冠,不察其诬,窃以中外华夏之辩,默合于麟经。又嗜读明季佚史,以国朝入关之初,行军或流于残酷,辄废书兴叹,私蓄排满之心。此虽由于《苏报》之刺激,然亦以家庭多难,泯其乐生之念,欲借此以祈遄死也。(《上端方书》二)
最后他干脆公开成了端方的幕僚。辛亥革命爆发,端方在四川被杀,刘被囚禁,经蔡元培、章太炎等人营救,出狱后在四川国学院任教,未几成为阎锡山的都督府高等顾问,后又由阎推荐,袁世凯给了他一个公府咨议的头衔。他后来成为袁世凯称帝的吹鼓手,第二次落水。袁世凯死后又被蔡元培聘为北大教授,1919年末病死于北京。
这个只活了三十六岁的天才学人,从小接受的是儒家传统教育,他家四代人未竟的学术事业是一部《左传旧注疏证》。这样一个“天生”的儒者,如此之快地抛弃了儒家最基本的政治理念和道德操守,从一个学养深厚的学者,迅速变成“激烈派第一人”,时而鼓吹极端排满,时而反对一切改革,时而主张极端无政府主义,时而赞同独裁专制,思想之混乱多变,在同时代无出其右者。政治立场如此,为政治服务的学术亦复如此。他的《攘书》(1903年)叙述的是汉族被“夷”不断征服的历史:秦汉之世,华夷的分界在长城,魏晋以来推进到黄河,金元以降更南移到江淮。他说如果汉族还不觉醒,苟且偷生与蛮族杂处,百年之后汉族就要变成野蛮人,千年之后干脆就沦为禽兽了。他写于同年的《中国民族志》,又一反前书的观点,说黄帝以前汉族也处于“客民”的地位,后来才成为“主族”,以后各时代,四方的蛮族最终都被汉族文化所同化。则汉族根本不存在沦为禽兽的危险。如此多变,最后背叛了革命,成为帝制复辟闹剧的参与者,也就不奇怪了。仔细研究刘师培的内心世界肯定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但在我看来,从大处着眼,刘的二度变节,其实是遭遇传统社会解体时代,读书人寻求实现自身价值的努力过程中,自然要上演的悲喜剧。刘师培发表于1914年的一首诗,多少能看出一点他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