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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的革命暴力与文学

作者:单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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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和团运动后,中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当时读书人对亡国危机的直接反应之一,就是奋起鼓吹推翻满清统治的暴力革命,而暴力革命中最动人心魄的倒不是一次次失败的军事起义,而是暗杀和自杀。这种血醒的暴力,极大影响了当时的文化和文学,其中有些以身相殉的英豪之士,他们的诗文成了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作品,而且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
  
  鬼神泣壮烈——自杀与杀人
  
  当亡国危机日益深重,一般意义上的文字表达不足以宣泄革命党人的激愤之情,不足以启发国人奋起救国的觉悟时,诉诸于流血牺牲的暗杀、自杀的暴力活动似乎就成了必然的选择。1901年《清议报》第八十八期发表的李群文章《杀人篇》云:
  江河而可以口舌挽也,亡国而可以笔墨兴也,则吾见夫支那之倡开智之说者数十百人于兹矣,曰译书,曰报章,曰演说。吾不敢谓开智之说无益于中国也,特畏死之性质未去……知之而不能行,则亦何取乎知也!言乎势,势则实事胜于空言矣。吾见夫北清之乱,西兵残杀惨无人理,而南人且日饮酒观剧以酣以嘻也;实事尚如此,何论乎言?可以见支那畏死苟安之心,非火及燃眉,刀冷颈上,及身亲见之、亲受之,则永世不能改也……总之因循苟安之积习牢不可破,观望徘徊,不肯身先发难,所以然者畏杀而已,畏杀者畏死而已……是故今日支那之兴也,则第一义曰杀人。
  杀人是不得已的选择,舍此无法“存吾种保吾国”;同时杀人流血也是建设文明社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民贼之血、贵族之血、百姓之血与志士之血相揉相倾相搏,而文明于以生。人但知杀身成仁者之愿己流血,而不知愿己流血者之亦愿人流血也。”牺牲是全社会的事,只要是杀人流血,最终都有功于中国之改革。由这奇特逻辑,作者就得出慈禧太后杀六君子,也有功于中国之改革的结论:
  中国改革,倡于戊戌,当是时,真伪杂揉,人人言保国,人人言维新,一哄而已。自六烈士之杀,而新旧泾渭与是分矣;而志士之气,乃激而愈奋,不动不止矣。则支那士气之第一震,西太后杀人之效也。自汉口之难作,而志士乃愈切齿椎心,欲得而甘心矣。则支那士气之第二震,张之洞杀人之效也。自此而后,无论顽党若何其炽,网罗若何其密,而改革之势,年盛一年者,可决计也。则支那之兴,虽曰西太后、张之洞杀人之功也,亦无不可也。此就对面言之也。若夫志士之杀人,则亦有乐乎此矣。人而为我杀也,则积极之利顺也不待言矣。不幸而吾为人杀,则仇雠愈结愈深,杀机愈酿愈烈而文明之期愈迫愈近。掷一人之头以易千万人之头,流一人之血以致千万人之血,以千万人之头之血造亿万世之文明,以度无量数之众生,何其重也!……吾愿志士勿自馁,而日祝张之洞、西太后之尽出其杀人之技,以造中国也。
  可见推崇杀人流血,已经到了不讲条件、绝对肯定的极端程度。这种奇异的激愤之论,正是社会情绪转向极端激烈、暴戾之气弥漫于国中的最明显标志。当然,崇尚鼓吹暗杀,也与青年革命党人受日本武士道精神和俄国虚无党人的影响有关。《民报》第2期就把俄国无政府主义女英雄苏菲亚作为封面,汪精卫在《民报》第12期上专门发表文章,论证暗杀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曾朴在《孽海花》中也以赞扬的笔调写到了俄国虚无党女杰克兰斯、夏雅丽等人的暴力活动。革命党人在组织军事起义的同时,尤其热衷于暗杀活动,光复会甚至在香港组织了支那暗杀团,专事刺杀满清大臣,以期产生震慑朝廷、鼓舞民气、激励斗志、加速革命进程的目的。辛亥革命前最著名的暗杀活动有:
  1905年9月24日,吴樾在北京车站暗杀出洋五大臣(未遂);
  1906年,杨卓霖在扬州暗杀两江总督端方(未遂);
  1907年7月6日,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巡抚恩铭;
  1910年,汪精卫、黄复声在北京暗杀摄政王载沣(未遂)。
  不独革命党人从事暗杀。康有为领导的保皇党也汲汲于策划暗杀满清大员,慈禧更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当然满清政府悬赏革命党和康梁的人头,也等于公开鼓励暗杀。尤其令人惊异的是,革命党和保皇党也以暗杀手段剪除自己阵营内的异己分子,比如陈其美、蒋介石刺杀陶成章,康有为曾打算刺杀毕永年等人。辛亥革命前近十年间,暗杀的舆论鼓吹和不时见于报章的已遂未遂的暗杀新闻,使得中国弥漫了炸药和鲜血的气息。吴稚晖为暗杀所作的辩护最为简明,他在《杀人》一文中说:“刺客而能存必死之心者,非但于理为顺……即于谋亦必达。因同死之志既坚,则不求匿避之路在。一切乘机俟隙,皆从容不迫矣。盖五步流血之事,固世界至吉祥之盛事;而五步流血之人,亦世界至伟大之人物也。”“流血五步,而无形中减少流血成河之惨剧,真慈爱之至矣!”杀人的誓言和枪弹爆炸的声浪,则一次次宣告着英雄的登场和烈士的诞生。不成功,便成仁,是民族主义革命暴力活动分子的基本信条。
  不直接诉诸武力行动的读书人,则继承发扬了谭嗣同的献身精神,以主动的自杀来排解对国家前途绝望的痛苦,表示对黑暗凶残社会的抗议,并希望以死来唤醒世人的觉悟,激发革命党人更顽强的斗志。陈天华、姚洪业、杨守仁(笃生)等人因愤懑而自杀,在相当程度上确实也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最令世人震撼的是,1906年,杭州有一女子惠兴,出身官宦世家,为启蒙而开办女学堂。开学典礼上她“登坛演说,痛陈教育的关系,非兴学不能自强。忽然间,拔出刀来,在膀子上割落一块肉下来,鲜血直流,滴个不住。众人大骇,女杰却面不改色,向众宣言道:‘这块臂肉,作为开学的纪念。这贞文女学校倘从此日推日广,我臂肉还能重生;倘若这女学半途停废,我必定要把这身子,来殉这学校的。’”“开学后,没有多时,渐渐的经费不够开销。女杰支持不住,知道即使劝捐,未必有人应允;即使应允,零星少数,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又想出一伟大举动。亲手写了一封上某当道的书,痛陈女学兴衰的利害,代本校请常年经费。却暗暗的生吞洋烟一杯,并写了遗书百余言。愿将一死动当道,请的款,兴女学,图自强等话。写毕就死,年纪只有三十五岁。一时轰动杭城,各报喧传,都说是中国六千年来世界第一伟人。”(1906年2月8日《顺天时报》)因办学不顺遂而起自杀之心,不止这一例。蒋百里任保定军校校长,一次在大会上述说办学艰难,不能得到当局有效支持,说到激动处,说既然校长无力办好学校,当以死谢诸君,说完即拔手枪自杀。幸亏众人抢救及时而脱险,一时传为佳话。更后来,据夏*9尊回忆,他在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任学校舍监,宿舍失窃,有怀疑对象而没有证据,他为此苦恼,求教于李叔同。李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夏“自惭不能照行”。可见自杀在一些认真的人看来,乃是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李叔同这个建议的前提是,他相信人有良知,有羞耻心,有责任心。但这只是个善良的假设。为负责任而自杀,未必能感动做错事的人出来自首。
  李大钊曾针对民国初年的暗杀与自杀感叹道:“天祸中国,杀机四伏,怨气郁蒸,愁云漫空。或争权固势,煽动兵机;或邀宠希恩,杀人献媚;或擅含沙之技,弹肉横飞;或极愤世之心,饮刃自裁……光风霁月之天,乃一变而为血浪光之域。耗矣哀哉!吾少典氏之子孙,不死于暴君,不死于强敌,不死于水火,不死于疫疠,而将死于互杀、自杀以无噍类也矣!呜呼,岂不痛哉!”(《原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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