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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张艺谋电影中的游民意识

作者:崔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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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难看出,在“我傻”的背后,其实是“我聪明着呢。哪能呢”。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绝对不做。客观地来说,人为自己考虑、趋利避害这是完全合理的,不鲁莽行事也是对的,但这一点完全可以正当公开地说出来,而用不着藏藏掖掖,运用那么复杂的假面将它们隐藏起来,再通过更为复杂的途径曲里拐弯地透露出来。尤其是没有必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英雄,硬作英雄状。比起单纯选择自私或者鲁莽地生活,这种双重的假面生活则更为有害,因为到头来它会使得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知道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尊严与羞辱的界限在哪里。影片中赵小帅面对发了疯的张秋生,突然下跪:“我求求你了,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这个在影片的开头喊女朋友的名字也要花钱雇人的“大爷”,说跪就能跪下了。
  有两个中国演员最能够体现这种不问真假、不知真假的意味,一是葛优,一是赵本山。当然许多情况下是出于“善意”。赵本山在张艺谋拍摄于2000年的《幸福时光》中扮演一个下岗工人,用他的女朋友斥责他的话来说:“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为了讨好女朋友,他谎称自己有五万块钱结婚;接着,进一步谎称自己是一家叫作“幸福时光旅店”的经理,其实只是改造了一辆废旧汽车,后来还被拉走了;他谎称给女朋友前夫的盲女儿找了一个按摩的工作,其实那是在停工的车间里,几个同样下岗的伙伴假装成病人来安慰那个双目失明的女儿,这些人与赵本山一样不务正业,不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最后玩笑开到了人民币的头上——这些人给不出按摩所需要的小费,于是用纸头裁成人民币大小,当作钱去骗那个可怜的孩子。而女孩为了安慰对方,也不戳穿这个善意的谎言。谎言如何变成了现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了最为自然的、不可推翻的坚固“事实”,在某种意义上,这倒是与目前的中国现实有一种相关性。但是影片毕竟不是现实本身,而是重构的现实,在它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谎言系列中,有个不堪一击的起点,即赵本山对女朋友说他“有五万块结婚”。
  人并非一个谎都不撒,但是如果是在没有多大压力之下仍然要撒谎,并非迫不得已之下撒弥天大谎,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游民与世界中的权威
  
  1999年4月18日,一年一度的戛纳电影节举办前夕,张艺谋公开了他写给这届电影节主席雅各布的信,信中说,他准备撤下已经送去的两部参赛影片《一个也不能少》与《我的父亲母亲》,原因是在公布候选影片名单之前,雅各布公开谈到张艺谋的新片,认为是在“替政府做宣传”。应该说,作为电影节主席,雅各布从影片与政府的关系上提出问题进行发难,显然是不恰当的,也是逼人太甚;但从中也的确暴露出西方电影节对于中国电影的某些期待,暴露出西方观众对于中国电影“政治上正确”的特殊要求。张艺谋在给雅各布的信中,将这种西方要求说得非常清楚:“对于中国电影,西方长期以来似乎只有一种‘政治化’的读解方式:不列入‘反政府’一类,就列入‘替政府宣传’一类。”很快,张艺谋退出戛纳电影节的消息在国内媒体被大加渲染,有评论认为此举是张艺谋公开挑战和明确回应“某些西方人‘意识形态偏执’”,也有评论认为,“张艺谋这次以戛纳电影节主席歧视中国电影‘替政府宣传’为由退出,较过去他的某些影片被西方电影节列入‘反政府’一类而获奖,可以说是一个进步”。
  “反政府”肯定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张艺谋有理由进行反驳。纵观他此前任何一部影片,都找不出任何“反政府”的蛛丝马迹。比较起来,含有杀气的只有《红高粱》,但是杀掉的是本来不该在这个位置上的李大头;而抱着自制炸弹冲向日本鬼子,与政府一贯提倡的精神并无任何冲突。继而在《菊豆》当中,唯唯诺诺的杨天青对于族中长老们所作出的决定,不管多么不合理,只有点头称是。如果说在最早两部影片中,仍然存在着与权威的某种紧张关系,但是越到后来,这种紧张关系越淡,乃至渐渐消除。《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最高权威老爷子很少露面,从他发出的声音和指令来判断,他只是一个和颜悦色的人,不管是对待不同的太太还是仆人,从来也不曾表露一点凶恶残暴,闹腾的只是几位争风吃醋的太太,他本人身处局外。在《秋菊》和《一个也不能少》中,与更高权威的关系,已经成了“和谐社会”中领导与群众的关系,矛盾的起点和框架是在另外一些层面上,只要找到更高级别的领导,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活着》当中的县委书记虽然开车无意轧死了福贵的儿子,但是影片正是要避开这位书记的责任以及所谓“历史”的责任,避免弄成一种“控诉”型的。其它如《有话好好说》中,葛优扮演的警察更像是思想教育工作者,唠唠叨叨地叮嘱关押七天被释放的人不要再重复这条道路。及至《我的父亲母亲》与《幸福时光》,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已经全部撤除,尤其是在影像方面,它们已经做到了与主旋律电影不分轩轾的地步,这两部影片在国内的票房与口碑的业绩都平平,观众对此感到十分失望。看来,经过许多年的历练和调整之后,张艺谋电影要“修成正果”了。2002年,张艺谋拍出新片《英雄》。这部关于秦始皇的影片引起激烈争议,在国内,它赢得了中国最高电影奖项——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以及最佳合拍奖、最佳录音奖、最佳美术奖,但是在媒体和网络上所遇到的批评也是空前的。
  《英雄》的主要人物无名这样出场介绍自己:“我,自幼便为孤儿,也没有名字,人称‘无名’。人若无名,则可专心练剑。”又是一个在身份问题上遭遇巨大麻烦的人!
  而这样的“麻烦”同样又给当事人提供了常人所不可比拟的自由空间: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创下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业绩,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完全不受世俗社会的限制。因此,当他只身来到戒备森严的秦王宫,声称自己已经打败了扰乱秦王好梦的三个著名的刺客(长空、残剑、飞雪),这倒令人可以接受。整个影片主要是建立在他与秦王面对面的陈述之上,他在殿上讲述了自己如何治服了当今天下威震四方的三位大侠。而每一个故事,都使得他能够进一步缩小与秦王之间的距离,得以接近秦王,以便在近距离上杀死对方。也就是说,他仍然是双重身份,暗渡陈仓:嘴上说的一套,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套。
  但他为此编造的故事,却被秦王本人一一识破。刺客长空是故意败在无名的剑下,他觉得无名比自己更加能够完成刺秦这桩伟业,用秦王的话来说,长空是这项事业“第一位捐助者”;而残剑和飞雪这对情侣也不可能因为情爱而将自己的宿愿置之脑后,他们同样是将重托寄放在无名身上,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如同长空一样捐献出了自己。然而当无名小儿科的谎言故事被戳穿,他自己却拽出另外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来,将事情带向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原来三人当中唯一能够与无名相抗衡的残剑,却在三年之前早已经放弃了刺秦的愿望,他的理由是——从“天下”计,“秦王不能杀”,因为秦王是唯一能够结束连年征战,实现和平的人:“七国连年混战,百姓受苦,唯有大王才能停止战乱,一统天下。”残剑因此而力劝无名同样放弃刺杀秦王:“一个人的痛苦,与天下人比,便不再是痛苦,赵国与秦国的仇恨,放到天下,也不再是仇恨。”秦王听后为之动容:“没想到最了解寡人的,竟是寡人的刺客。寡人孤独一人,忍受多少责难,多少暗算,无人能懂寡人之心,就连秦国的满朝文武,也视寡人为暴君,想不到残剑与寡人素昧平生,才真正懂得寡人,与寡人心意相通。”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们,也许会以为这些安排和台词都是讽喻意味的,但是它们恰恰都是“正剧”,具有正面含义,需要正面的理解。有了残剑这样难得的人生知己,秦王觉得死而无憾,于是便把自己随身佩戴的剑,扔给了与他只有十步之近的无名,让无名为了“天下”作出自己的决定。无名见此情景,最终放弃了令秦王送命的念头,他一面用不伤人的特殊剑法行刺,一面趁此机会凑近秦王耳边给他留话:“刺了这一剑,很多人会死,而大王会活着;那些死去的,请大王记住。”如此,他本人成了秦王不同寻常的事业的崇高“捐助者”。秦王下令厚葬无名。为了天下统一而将天下踏平,如此体贴地为暴君着想和为暴力行为提供说辞,这部电影因此而获得了“为暴君辩护”的骂名。影片上映期间,国内网络以及媒体上恶评如潮,不仅是张艺谋电影,而且是任何一部电影都从未遭遇过的。那些曾经是张艺谋电影影迷的人们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一个人会发生前后那样大的变化?联系张艺谋电影一路走过来的踪迹,便会发现,这部电影实际上没有超出此前电影所提供的视野或框架,而是它们的逻辑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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