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在藏区支教(2006)
作者:肖陆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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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张着嘴巴,用喜欢得恨不得一口把你吞掉的目光,欣赏着你。后来你才知道,他们第一次面对你买来的新篮球,也是这种目光。但当时你得意无比,你觉得你甚至都不用动嘴,就能把他们征服了。你以为在未来的日子里,你就是他们的神,就算告诉他们1+1=100,他们也会相信你。
现实就像这里呼啸不停的山风一样,毫不留情。时间有如转经,一天转过一天。学生们已经和你混熟了,看见你已经不那么害羞了,甚至还会同你开开玩笑,弄个小恶作剧作弄作弄你。但同时,学生们也摸透了你,吃定了你。其实你只是一个会在讲台上胡说八道吹牛不打草稿的老师,高兴时他们会陪你拿着课本玩玩,不高兴时,哼,你能拿我们怎么样?坏小子们开始行动了,开始造反了。不做作业的,上课睡觉的,上课吃东西的,上课溜出教室外面的,上课打架的,上课不带笔也不带课本还不带脑子的,一问三不知,三问九不知的……
你发现,你这个举世无双的好老师,居然到了快被活活气死的边缘。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从沮丧和愤怒中缓了过来,跑去向其他老师请教。得到的答案很简单。
打。
那几个坏小子在家时野惯喽,好好说根本不听,没别的办法,打几下就乖了。老师苦笑着对我说,没别的办法。
回到课堂,再次面对这些小坏蛋的捣乱,你觉得无可奈何,还是入乡随俗吧。
先换一根结实点的教鞭,当凶器。一开始,你还下不了手,你甚至连一次架都没打过,从小到大,最大的冒险,也就是小时候拿着棒子追着鸡鸭四处乱跑。但你很无耻,居然想到请刽子手帮忙,在小说《尘埃落定》里,藏族人管刽子手叫行刑人。你看着你请来的老师,你的行刑人,他拿着棒子,对着那帮坏小子的屁股,毫不留情地一顿臭揍,嘴里还念叨着你听不明白的藏语。
唰唰刷刷,啪啪啪啪。
造反被镇压了。
终于,你变成了你憎恨的老师。你也学会拿着棒子在教室里耀武扬威了。一开始,你也就假装打几下,意思意思就算了,并不用力。可是后来,愤怒之火忽然就烧得旺旺的,烧得你失去理智,烧得你暴跳如雷,穷凶极恶。那一刻,你忘掉了自己,不知道那个疯狂的人到底是谁了。你知道,那一棒下去,太重了,真的太重了,他稚嫩的目光里充满着恐惧。而这恐惧,居然是你带给他的。
挫败感和罪恶感立即排山倒海,淹没了你。
你没办法把课继续上下去,你停了下来,让学生们自习,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你坐在学校的草地上,呆呆地望着对面银光闪耀的白马雪山,几多白云像棉花糖一样飘在半空,阳光把近处的森林一半变成墨绿色,一半变成浅绿色。你问自己,他妈的,这叫什么事,你他妈的怎么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的?难道你是来过打人瘾的?
你想起你学生时代挨过的打,一共三下,两下来自数学老师,一下来自历史老师。你想起自己的校园生活,想起自己做学生时的快乐和忧伤,想起那时希望有个什么样的老师。
你明白了。如果你解决不了问题,继续把教鞭当作凶器,你还不如回家算了。
下定决心不再打学生了。手中的教鞭,一下子从洋枪洋炮,变成了不中用的烧火棍。我去向喇嘛校长求助,喇嘛校长却让翻译汪堆告诉我,打,没办法的,我们这里的孩子,不打就是不听话,除了手和脑袋,有些部位,比如屁股,随便打。但是我却从没亲眼见过喇嘛打学生,一般情况下,他只要拿着棒子比划比划,学生就会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乖乖地写作业,乖乖地上课。
我仔细看过喇嘛的手,又粗又黑,拿起棒子当然威严百倍。相比起来,我的手就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拿着教鞭,显得虚张声势。
你束手无策,慢慢的,你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你高估了这些学生的汉语能力,你发现你讲的话,他们如果能听懂20%就菩萨保佑了,还有的学生,连一句完整的汉语都说不清楚。你还发现,上到二三年级的学生,连拼音都不会读的大有人在,如果有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用感到惊讶。
用北方人的话讲,你晕菜了。
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我们小时候用“呕心沥血”来形容老师。没人能帮你,你只有细心观察,用心思考。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时想,蹲茅厕时也想。这里满眼是山,但不管多高多险,总有那么一条路可以上去。你相信,你也可以找到那条路。
那个永远挂着鼻涕,总戴着顶老头帽的二年级学生格茸完小,又开始不做作业了,从星期一拖到星期四,交上来的还是龙飞凤舞,满篇错字,你想认出他到底在写些什么,得付出考古学家的努力才行。怒火又有蔓延的趋势,但是你改变作战策略了,你已经下定决心和暴力永别了,你深吸一口气,然后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容,放下武器——那根教鞭,走过去对他说:
格茸完小,这次不错,有进步哦。下次继续努力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其实我并没完全弄虚作假,比起以前,格茸完小的确进步了。以前他根本不交作业,一直拖,拖,拖到你气昏,拖到你几乎得了老年痴呆症,拖到你忘记还有收作业这一码事。校长喇嘛说过,格茸完小脾气倔强,打骂几乎是没效果,他比较喜欢受到夸奖。可是老天,他这种态度,几乎所有老师都见他头疼,谁会去夸他。
我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抓紧机会表扬了他。
但是很不幸,完小同学似乎并没听明白我讲的话。他抬头用茫然的眼神盯着我,鼻涕吸吸呼呼,起起落落。我忘了他几乎不能说汉语,如果他凑巧听懂了,他就会点点头,如果没听懂,他就会用这种茫然的眼神刺激你。
你无可奈何,只好把班里汉语讲得最好的同学叫来,把夸人的好话讲了第二遍,然后叫同学用藏语翻译给他听。在叽里咕噜一阵对话后,完小同学低下头,嘿嘿嘿,笑得很不好意思,笑得鼻涕失去了控制,几乎要掉了下来。
事实证明,这糖衣炮弹还有点用。拜佛祖所赐,这以后,虽然他还不会准时交作业,但最多不会拖过第二天了。阿弥陀佛,格茸完小同学,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之后还发生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平时很少搭理我的格茸完小在一次课后,拉着他的妹妹格茸曲次走过来,向我伸出脏脏的小手,上面有一小把方便面碎末,虽然他没说话,但我猜他的意思是请我吃那玩意儿。要知道在这个地方,即使是方便面碎末,对孩子来说也算是超级美食了。
还有一个难对付的家伙,来自金沙江对岸,屁股上像装了弹簧,不管上课下课,晃得你头晕眼花。这个家住四川荣县瓦卡的格绒扎西,同样是二年级的,长得虎头虎脑,外号“小王八蛋”。其实你还挺喜欢他的,唱歌跳舞样样拿手,还会用英文跟你说GOOD MORNING SIR。也许是艺术细胞成长速度过快,得不到充分的表现机会,格绒扎西总喜欢在上课时玩点花样,要么吹口哨,要么唱歌,要么大声说句怪话。现在,他又开始了,你背身在黑板上写生字,口哨又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杰作。说实话,那声音还能算得上动听。你突然想再仔细听听。但是你不能在课堂上助长这种歪风邪气,不是吗?
你转过身,老谋深算地问,谁吹的啊,这么好听。
底下嘻嘻哈哈笑成一片。是格绒扎西,一个声音冒出来,于是更多的声音冒出来,格绒扎西格、是绒扎西格、老师,是小王八蛋……老师……
这招挺毒的。我把课停下来,把格绒扎西叫上讲台,让他再吹口哨给大家听。这种时刻,再顽皮的孩子也傻了,格绒扎西大概觉得这是下了毒酒的鸿门宴,手像猴子似的挠着头,扭扭捏捏不肯上来,于是我让大家给他鼓掌,热烈地鼓掌。
这个小小插曲的结局是,格绒扎西最终摇头晃脑地站到讲台上,唱了首歌给大家听,然后我告诉他,下次在上课时如果想吹口哨或唱歌,请举手,老师一定让你唱,不过你得在讲台上唱给大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