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在藏区支教(2006)
作者:肖陆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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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图书室原本是老师办公室,你野蛮地要求校长喇嘛,要求老师们撤离办公室,要求老师们让位于孩子们,要求把办公室变成图书室。
你因为这个野蛮要求来的成果,沾沾自喜。大群大群的孩子摇晃着脑袋,水一样涌进图书室,拿起从远方募捐来的书,看得滚瓜烂熟,撕得满地都是。
快去看看图书室吧!达瓦老师跑来报警的时候,神情严峻,脸上好像写着灾难两字。
你以逛公园的姿态晃进图书室,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几个孩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书丢过来,扔过去,成了打架嬉戏的武器。
乱七八糟的书堆,满地打滚的孩子。你嬉皮笑脸,用读破万卷书的道理,来安慰达瓦老师。没关系的,读破了总比锁在箱子里好嘛。撕完了,我们再找城市里的朋友要嘛。不是吗,城市里的我们很有钱,我们会花几百块吃顿饭,我们会花几百块钱在酒吧里把自己灌醉,我们会花几百块钱开个房间练习恋爱的甜蜜。我们当然愿意花另外的几百块钱,买几本书给大山里的孩子读读,撕撕。
我很难向每月只有几百块薪水的藏族老师们解释,解释为什么城市里的我们,这么善良,这么慷慨,愿意花这么多钱给孩子们买这个买那个。不过我相信你应该和我一样明白,城市里的我们,内心的大部分,已经被自己的私欲所占领。我们之所以慷慨,是因为我们送出一些,就能找回另外一些,另一些已经在岁月里走失的东西。
至少,我是这样的。
当初做出这个决定时,面对很多人的赞誉,也面对很多人的指责。到底为什么要跑来这里,我也不清楚,甚至已经给孩子们做了几个月“肖老师”了,还是不清楚。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在火车上想,在教室里想,在雪山顶上想,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我这个志愿者,和高尚无关,和爱也没什么大关系。除了上述的原因,最多我只能给自己再加个理由:贪玩。
我知道抱着这种心态来做公益事业,并不是件值得推崇的好事。但事实如此,我只好诚实面对,得过且过,尽量多挤出点爱心,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自然流露的,努力做好这个为期半年的肖老师。
报警老师无可奈何地走了,关上门。你像变戏法似的,板起了脸:你们太给我丢脸啦。
噢,嘿嘿嘿,嘿嘿嘿。几个羞愧的表情。
几双捣乱的手,马上变成了几双勤快的手。地上干净了,书也整齐了。但你不知道他们能保持多久,一天?一小时?还是十分钟。不管怎样,你的底线是,让楼上的图书室像楼下的厕所一样,让孩子们能随时出入。小时候,你那么喜欢看书,喜欢到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照着手电也要看,以致看成了现在的四只眼。
小时候,你还经常爬窗进哥哥的房间偷书。撕书?你小时候还拿书擦过屁股呢。比起你来,他们乖得多了。
大部分时候,小小读者们还是守规矩的。有时一大早,你睡眼惺忪,跌跌撞撞捧着脸盆下楼去洗脸,经过图书室门口,看到几颗或十几颗小脑袋已经入迷在书本中。他们看书,你看他们。
洗脸池的下面,是学校的菜棚,我经常背着手,去那里转转。一棵棵绿油油的,极富生命力的蔬菜瓜果,正在努力往上冒芽。浇的水,施的肥,已隐入泥土,又历历在目。
这些菜就是这些孩子,而你就是其中一个挖土浇水施肥的菜农。
这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我实在无法真实地,百分百地向你描述和传递。对不起,所有为这些孩子浇过水施过肥的朋友,我只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你们的付出,把你们种的瓜,得的豆,暂时地据为己有了。
雨水还在不停润向大地,学校前方的峡谷地带,沉默在云雨里。喇嘛校长红黄相间的僧袍出现了。他稳稳立在峡谷高处,云层的边缘,好像雨水根本不存在。这一切看上去那么诗意。但事实上,他只是在查看学校新铺水管的线路和状况,而且是拖着他那双肿大疼痛的脚。这一星期来,他带着他的孩子们,上高山,下峡谷,寻找最佳路线,铺埋新水管。这期间,正如我上面所说的,学校停水一星期了,学生晚上躺在寝室里,渴得睡不着,嗷嗷直叫。
洗脸?想都别想。
有个学生敲敲门:老师,无法无天(学生外号)打我。大好的周末,你实在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但又不能置之不理。你先板起脸,忽然又嬉皮笑脸地对他说,去去,把无法无天叫来,你们两个在这里打一架,看看谁比较厉害。
含冤的学生先是一脸茫然,然后好像忽然明白了,嘿嘿嘿嘿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楼下在叫:肖老师,吃饭啦。
于是穿上拖鞋,踢踢踏踏,下楼去。走廊里的男生女生们,看见你晃过来,有的高兴地叫,有的害羞地叫,有的不好意思叫,他们叫你肖老师。
一开始,你不习惯。你从小在校园里长大,他们叫爸爸肖老师,后来他们叫哥哥肖老师,再后来,他们管姐姐也叫肖老师。你从小就被各种各样叫喊肖老师的声音包围着,但你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也会有人管你叫肖老师。
现在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叫,叫得你以为爸爸哥哥姐姐就在身边。
你最喜欢看到二年级的三个小女生,她们总是黏在一起,从教室到寝室,从吃饭到洗脸,甚至她们的马尾辫都一样,骄傲地翘着,翘得白马雪山那么高。她们看到你总是先夸张地尖叫一声:肖老师来啦!听上去像回到旧社会,贫下中农喊:胡汉三来啦!
然后她们嘻嘻哈哈,一边看你一边分头逃窜,寻找安全的地方躲过肖老师目光的轰炸。你着实猜不透,这几个小女生看到你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情绪,假如她们喜欢你可以上来讨好你,假如讨厌你可以躲着根本不理你。
为什么?不明白。肖老师的童年经验不够用了。
肖老师,吃饭吃饭吃饭。
来自西藏盐井的卓玛老师,她就住在我的楼下,现在成了我的保姆,天天负责招呼我这个饭来张口的懒老师。
这是个善良的爱哭的漂亮的女人。
朋友来学校看我,几天相处,告别那刻,这个卓玛却抢了我的风头,她哭了。
她老公打电话来,情话没讲几句,眼泪已经流到了脖子里。
我找孤儿询问情况,她做翻译。还没翻译完,孤儿哭了,她也哭了。
今天的菜,是肉片炒洋芋,洋芋就是我们说的土豆。它还有个名字,马铃薯。肉片,佛主保佑我们能吃上真正的肉片。除了杀猪的那一两天,否则,学校吃的都是被风干得几乎没肉样的干肉,肥干肉。
那些肥干肉是他们的宝贝。而我这个经常能在外面搞点募捐活动,弄回来一头猪或几只鸡的老师,也勉强算是他们的宝贝。所以,他们常常很热情地把他们的宝贝干肉,放进我这个宝贝老师的碗里。佛主原谅,那些宝贝实在很难进口,为了搞好民族团结,不好拒绝,偷偷地压在碗底,吃到一半溜出去,分给学生。有时候色香味俱无,寒酸得连学生都不想要,只好便宜了学校养的狗。
上来一碗饭,喇嘛校长笑眯眯地说:啊呀,肖老师辛苦喽,吃噢吃噢,饱饱的吃啊。
当然要饱饱的吃,高原地带,吃一碗显然是不够的。假如你假客气,结果就是挨饿。因为天黑之后想找点吃的,比上天还难了。在这个地方,兜里的钱,就是废纸,不管多厚也换不来一口吃的。
才吃几口,饭还有大半碗,卓玛老师就把碗抢了过去,盛饭。这是藏区的风俗,大概是表达她们好客的一种方式。你已经习惯这种待遇了,像个傲慢的大爷,翘着脚,嚼着嘴里的土豆,连声谢谢都懒得说了。
卓玛是个漂亮女人。可做的菜,没她人漂亮。土豆是红的,他们说高原反应造成的。我尝过高原反应的威力,所以土豆只是变成红色,已经是值得庆幸了,没啥可抱怨的。尝一口,太淡了,盐巴不够。卓玛来自盐的故乡,西藏的盐井。做菜却总舍不得多放盐。
酥油茶是一定要喝的。这种从牛奶中提炼出来的东西,味道很难说好,但却是在高原地带抵御寒冷的灵丹妙药。饭后的喇嘛校长坐在我对面,先给我倒上满满一碗,说:多多的喝,身体的好!然后端起自己那碗,小心地吹一吹,把奶黄色的酥油茶喝得啧啧直响。而我,是以喝药心态,一口,一口,再一口,艰难地喝完,松了一口气。
在这里,把茶饭剩下,是要被天打雷劈的。我以为。
午后,云南藏区的天空开始放晴,阳光穿过云层,东一束西一束,降临在湿润的德钦大地上,像一朵朵盛开在天堂的花。不远处的东竹林寺,已经从云雾里露出黄色的屋顶,向你述说很多年来的故事。
孩子们三三两两,占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有的看书,有的说话,有的在地上画方格,拿着石子下棋。这种时刻,对我来说,很适合坐上学校低矮的围墙,靠着挂经幡的旗杆,看看眼前孩子们的游戏,回味自己的童年。眺望远处的雪山森林,想想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去的和还没到来的。
几只鸟,在雨后唧唧喳喳,却始终找不到它们的影子。
没有水,晚饭迟到了。
9点钟才端起饭碗,肉片还是那肉片,洋芋换成了青菜,盐巴还是不够。但夜晚是令人期待的,孩子们带着一天的兴奋和疲惫进入被窝,校园的寂静和黑暗像神的咒语,慢慢向我展开另外一个世界。今天山风徐徐,没有往日的险恶。打开窗户,打开电脑,今天放送的是电影《喜马拉雅》的原声带,学生们已经习惯在进入梦乡前听到我批改作业时的伴奏乐。
曾有学生这么造句:肖老师放的音乐很悦耳。这让我颇有成就感,就好像那些音乐是我做出来的。而事实上,我连五线谱都认不出来。
打开今天的造句作业本,在上面找到这样一句:英俊——肖老师长得很英俊。
笑得合不拢嘴,笑完觉得还是要尊重事实,于是在句子下划条横线,在下面批示道:
兄弟,你好像观察得不那么仔细。
资料写作者:肖陆峰,学者,现居印度。
资料提供者:韦栋,志愿者,现居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