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在藏区支教(2006)
作者:肖陆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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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歌很好听,其中有一句让人难忘:拉萨的酒吧里呀,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我的青稞酒……
……
刚才写到一半,被打断了。有个叫洛绒定注的三年级男生,敲门进来找我要信封,并学习怎么写地址,那是他第一次写信,对象是浙江省宁波市的一个三年级女生。可能是太激动了,也可能是有我这个曾经会打人的老师在身边看着,太紧张了,这家伙一连报废了三个信封,不是名字写错就是地址写错。
我又看见那个让自己厌恶的自己了。
我的不耐烦情绪像火山要爆发一样,蠢蠢欲动。洛绒定注学习很努力,长大以后想当个老师。他在日记里写着他想当一个和我一样的老师。
而我却这样给他作榜样。
写到第三个信封时,我发现我教他写地址时的声调,几乎可以用斥责来形容。虽然我马上就察觉到自己的丑陋情绪,并尽量让自己变得和颜悦色。但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明白要当一个让自己和学生都满意的好老师,不是想做就可以做到的。
我在上海的写字楼里混饭吃时,曾学到一招,叫“换位思考”。我把自己和那帮调皮的小坏蛋换了换位,假装自己回到童年时代,并且成了一个不爱学习的藏族坏小子。结果我发现自己是个白痴,我忽视了一个最直观的问题。这群来自云南藏区大山深处的孩子,母语是藏语,小时侯从没讲过汉语。现在忽然要学了,难度大概比我们学英文还高。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上英语课的可怜样。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不喜欢上汉语课是对的,就像我当年逃避英语课一样,不喜欢的东西,谁都会想离它远点。而我想让他们好好学习也没错,我就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最好例子。如果我小时候上英语课认真点,也不至于旅行时遇到外国MM问路只能手忙脚乱,一个连贯点的屁都放不出来。
如果我让这种悲剧在孩子们身上重演,我想他们长大后肯定会恨我。
故事开始真正转折的那一天,我在二年级的课堂上。我的衣服口袋里装了几颗牛奶糖,那是我平时用来贿赂学前班的小家伙们的。老天保佑,平时在课堂上喜欢装疯卖傻的夏巴图丁同学,那天和往常一样,把衣服扣子解开几个,露出脏脏的小胸脯,平时总挂着的鼻涕,不知为什么干了,留下两道白白的痕迹。
老天保佑,我点了他的名字。
我在黑板上写了一排生字,他全读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说,夏巴图丁同学全读对了,他居然全读对了。次仁达瓦老师常常跟我说,在藏区,当活佛圆寂或出世时,就会有奇迹发生。我不信仰佛教,也没亲眼看过那些奇迹,所以不以为然。但这次,我以为,夏巴图丁同学成了那些奇迹中的某一个。
你知道,如果在平时,他能读对其中的一个生字,都能让我喜上眉头。
我想,我还是一个太稚嫩的老师,我无法克制心中的狂喜和惊讶。你知道,我立即条件反射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牛奶糖,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很正式的仪式,当作奖品送给了夏巴图丁。学生们在下面一片哗然,叹息声此起彼伏,后悔自己怎么没被老师点到名。
夏巴图丁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嘴张得大大的,口水从左边流了出来。他把牛奶糖紧紧地拽在手里,两条腿歪歪扭扭的像个猴子似的蹦回了座位。如果你没在这里生活过,你很难想象在这座荒山边上的学校里,一颗普通的牛奶糖,对这些平时只能吃青菜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下面的同学开始疯狂举手,老师,我,老师,我,我,我,老师老师老师。
喜欢唱歌的格绒扎西抓住了机会,举起了手。不,他几乎把整个自己都举到了桌子上,趁着混乱,唱出了藏区里非常流行的一句歌词:
求求你给我机会,你爱不爱我也无所谓……
平时从来不举手的也举手了,点到名站起来却只会嘿嘿笑,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但从那天那刻起,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作为老师,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这些晚上还会尿床的小屁孩来说,学习本来就应该是一场游戏,在游戏中,他们可以轻快地迈出学习知识的第一步。
我开始变成个不正经的老师,上课时手舞足蹈,高兴了,我能坐到自己的讲台上讲课,把脚翘得比孩子们的头还高。讲完课,我躺到窗台上看着他们写作业,像看着一群自己家的脏小孩。学生上课偷偷吃东西,我会跑过去,抢来跟他一起吃,吃得他又心疼又害羞。我拿着卫生纸帮他们排队擦鼻涕,像个如假包换的老爸,在课堂上,孩子们把手举得老高,老师,我也要擦,老师,他也要擦。
我开始这样批评学生:
人长得这么帅,字怎么写得那么难看呀。
我开始这样教生词:
“斥责”的意思就是责备,也就是骂人,格茸品措同学,请你出来表演一下“斥责”。刚刚剃了个小光头的格茸品措“腾”一下从位子里窜出来,跑到好朋友白玛登真面前,一脸坏笑,用手指着白玛登真就开骂:
你这小畜生,学习越来越不用功啦。
哄堂大笑,我也笑。然后我大声问学生们,明白“斥责”的意思了吗?
明白啦!
我开始像个导演,遇到什么生词,就让学生来表演什么。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最佳男女主角,在我的教唆下,他们一会儿是凶恶的强盗,一会儿是流口水的白痴,一会儿是拿着玫瑰的求爱者,一会儿又是警察。
为了让他们明白“撕”的意思。我撕了一张纸,从自己的教科书上。
教鞭终于变回教鞭。而且我也找到了更有戏剧性的凶器,一把大拖把。我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左手拿教鞭,右手扶着那把大拖把,狐假虎威地说:
现在举手,上来读错一个字,打两下屁股,用拖把打。
但他们已经对我知根知底,前一秒装出很害怕的样子,后一秒就造了我的反。小光头格茸品措在下面回应:
老师,我,我,我读错一个打十下。
后面马上有人不服:
老师,我,我读错一个打一千下。
这个胡闹的老师,似乎越来越受喜欢胡闹的孩子们欢迎。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和态度真的阴转晴了。虽然状况起起伏伏,太阳偶尔还是会躲起来,但我总算在白马雪山上感到一丝丝的温暖迎面而来,似乎撒下的种子,快到时间冒芽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对面梯田里立着锄头,擦汗休息的老农,看着自己一手翻种的地头,希望满怀。已经临近五月,春天怎么说都应该出来见人了。
山间此时
今天,是临近六月的周末。现在,是周末清澈的早晨。连绵的雨,让目力所及的四野,都湿漉漉、绿油油的。一夜之间,这春天和夏天之间的雨,把白马雪山脚下下成了江南,下成了你的家乡,下得你始料不及,欣喜无比。
几个孩子,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不怪他们,山上的旧水管集体爆裂,学校已经停水一星期了,喝几口水都成了奢侈的事,这时候洗脸刷牙,是我们不应提倡的浪费。几个孩子,他们顶着许多天没洗的脑袋,带着从未涉世的目光,靠在你门口,看着你和你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轻言细语地,以参观博物馆的兴趣和神态,一站就是十几分钟。
你在家乡早已经习惯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找出最合宜气温的衣服,找出最舒适的姿势,躺着趴着坐着,或靠着。看书。累了,就看雨,透过窗户,看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看近处绿意盎然的荆棘树,看腻了,冷不住回头,装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样子,狠很盯着那些倚靠在你门口的小家伙,盯得他们躲躲闪闪,四处逃窜。
校园那头的厨房里,传来厨师阿键切菜的咚咚声,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了。你的隔壁,学校简陋的图书室里,一大群孩子在看书,他们和她们还太小,不懂得默读。大声和小声的念书声钻进你的耳朵,有《孙悟空大闹天宫》,有《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有《安徒生童话》,还有泡泡糖吹破的声响,更有几个孩子为抢一本书而小声地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