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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区支教(2006)
作者:肖陆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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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志愿者,2006年2月28日,我从云南大理坐上一辆卡车,在大山里绕了九个小时,终于在凌晨一点到达这里,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奔子栏镇日尼贡卡村“白马雪山社区藏文学校”。
第二天,我坐在草地上和一个藏族老师闲聊,走过来一个脏脏的小孩,老师说:这是个孤儿。又走过来一个,老师说:她没父亲。
后来,一个叫松吉次丁的二年级学生跟我比较亲近,常跟在我屁股后头。我问他:你妈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没妈妈。我又问你爸是干什么的?他说,爸爸离婚走了。
这就是这所学校存在的原因。五年前,在白马雪山下的一个破旧小经堂里,学校正式成立,当时有三十个学生,校长、老师、厨师、校工都是同一人,就是创办人洛桑曲丹喇嘛,学生的衣食住行,都由他免费提供,并且不用交任何学杂费。五年后的今天,除了二十个孤儿,远近村庄失学的穷孩子也来这里上学,最远的甚至来自四川省巴塘。
现在,这所实现全免费的学校已经有八十七名学生,除对面村庄日尼贡卡的十几个孩子,其他的都住在学校里,衣食住行还是由学校免费提供。在过去的两年里,十五名学生顺利毕业,考进西藏的盐井中学,而他们读书生活的费用,依然由洛桑曲丹喇嘛提供。
喇嘛说过,只要这些孩子能读上去,他就一定供到底。
一年前,学校有了自己崭新的两层楼新校舍,是由世界自然基金会和白马雪山保护局共同捐助筹建。校舍一层是教室,二楼是学生和老师们的寝室。
由于2005年发生大众慈善学校校长贪污社会捐助款的事件,学校所在的云南德钦县开始清除私立学校,六所私立学校中,只有这所学校存活了下来,其它的都被关闭。学校之所以被政府接纳,是因为在创立的五年来,学校的每一分收入和支出,都有详细的账目。
目前,学校共有七名老师,四名汉语老师,三名藏语老师。由于教育局的接管,其中两名老师是由教育局支派来的。一名藏语老师由世界自然基金会委派,两名藏语老师由学校聘用,另外两位则是志愿者。
要说明的一点是,学校的一切开支,从衣食住行,到学习用品和书籍,还是和以前一样,由洛桑曲丹喇嘛负责解决。所以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戏称喇嘛不是“校长”,而是“缘长”。是的,学校的大部分经费都是由洛桑曲丹喇嘛利用他在佛教界的影响力从社会各界的善心人士处“化缘”得来。另外一部分,则是由政府和基金会提供捐助。云南省委副书记丹增已指示有关部门在2005、2006两年向学校提供10万元的资助。世界援藏基金会从2001年起每年向学校捐助28200元,在2004年,由于学校的藏文考试在迪庆州名列前茅,作为奖励,那年的资助金增至68000元。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不管洛桑曲丹喇嘛如何去努力,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做父母的都知道,将一个孩子抚养成人有多么不容易,而这里,有这么多的孩子,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即使只是简单的解决孩子们的吃喝问题,花费也是巨大,学校常常陷入资金危机,洛桑曲丹喇嘛不得不常年在外为资金奔走。
作为一个只会在这里短暂停留的志愿老师,看着这些脏兮兮、却和城市里孩子同样聪慧的孩子们,心里有时候会充满希望,有时候会无助悲哀:他们还那么小,饿着肚子也会在大山里快乐地跑来跑去,但他们并不懂如果接受不到良好的教育,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样,向洛桑曲丹喇嘛表示敬意,五年来,为了这个学校和这些孩子,他已经由一个富喇嘛变成一个穷喇嘛。他曾是香格里拉“松赞林寺”的佛学教师,无论是学识和为人都德高望重。现在,他把抚养和教育这些孩子作为一生的修行。除了学生犯了大错会让他动怒外,平时他怎么看都像一个乐呵呵的弥勒佛。而在笑容的背后,有你我想象不到艰辛和困难。
逃跑的张伦有同学
这个叫张伦有的家伙,今年十五岁,从头到尾,做了我十一天的学生。
2006年的2月28日,云南大理阳光灿烂,我在街头乱逛,等待校长喇嘛来接各地捐款为学校买的大米和菜籽油,顺便也把我这个预备役老师接走。那个家伙,张伦有同学,据说他也在大理街头,但不像我这么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而是花5毛钱买了张红纸,在上面写了一堆歪歪扭扭的毛笔字,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找工作。
那张红纸我看过。是在来学校颠簸的车上,他带着谦虚和惶恐的笑容,小心翼翼从裤兜里掏出来给我的,纸折得整整齐齐,保存完好。上面写着自我介绍,他是贵州人,因父母离婚出走,家里没人要他,希望有好心人给他一份工作。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写道:
我只求三餐一宿。不要做小偷,不要跟坏人走。
这个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家乡贵州偏僻山村的小孩,居然一个人跑到大理来,还想到这样的找工作方法,而不是像其他流浪儿一样跪地乞讨过活。我很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他说,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再坐火车,就到这里喽。我又问,你想找工作,怎么不去广州,那里赚钱容易。他回答:听人说广州有很多坏人,不敢去。
在大理的那些日子,我们的张伦有同学白天在大街上铺红纸找工作,晚上,睡5块钱一晚的旅馆廉价大通铺。但谁会给一个只有15岁的孩子一份工作呢?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身上带的钱快花完了,于是他就睡在工地上的水泥管子里。他用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水泥管子里不好睡,晚上冷得很咧,睡不着,只好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
就在身上带的钱快花完时,校长喇嘛在街头看到了他。喇嘛看不懂汉语,他就请人把纸上的内容翻译成藏文。后来喇嘛跟我说,当他通过翻译知道张伦有在纸上写的内容后,这里,痛,很痛,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等我找到校长喇嘛时,张伦有同学已经跟在喇嘛屁股后头了。他准备去喇嘛的白马雪山藏文学校,继续上学。当得知我是新来的老师,他露出兴奋的表情,说他在家上过小学三年级,数学不好学,语文好,最喜欢上语文课。
我们坐上喇嘛开的卡车,带着捐助款买的大米和菜籽油,在下午3点向学校进发。一路上,我给他糖吃,一颗、两颗、三颗,吃到第四颗糖时,他开始告诉我更多的事了。他爸爸是森林里的伐木工人,他们家穷,住茅草屋,因为没钱交学费他已经失学两年了。爸爸妈妈离婚后,妈妈跟人走了,爸爸偷偷把家里养的猪卖了,没和他打个招呼,也消失了。爷爷奶奶还在,但住在六盘水,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那里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于是他跑进林子里,把属于他们家的树砍了,带着卖掉树的钱,自己出来找工作,从家里出来已经十几天了。他说他们老家原来有很多大树,大得好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林子里还有很多动物。现在大的树都砍完了,动物也很少了。
卡车在大山里绕了十个小时,越开越荒凉,起先还会路过县城,后来只能路过小镇,再后来只能远远的看见破破的小村落,再后来,连人影都看不到了。张伦有在车上披着我姐姐给我的羽绒服,两眼一直盯着窗外看,嘴里时不时冒出一句:这里真荒凉,比我们那里的村庄还差。
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并不知道,那个收留他的人,穿着红黄长袍的是个藏族喇嘛。那个白马雪山藏文学校,是他一手办起来的慈善学校,在那里读书的孩子,都是像他一样没人照顾的孤儿,或者是交不起学费和生活费的贫困儿童。他也不知道,我们去的地方是云南和西藏的交界处,属于藏区,气候恶劣,条件艰苦,住的全是生活习惯和我们汉族人相差巨大的藏民。而他未来的同学,都是藏族小孩。
他会习惯那里吗?我心里冒出一丝忧虑,即使是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