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生存与安然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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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人在菜地间的空地上造一辆俄罗斯式马车。车体已经造好了,铁轮子也安装好了,黑漆的轮边新加了油光光的描红边线。老人说,我这车就差装修了。他说的装修是给坐椅缝布套装饰一下。同样的车他已经造了第三辆,前两辆以每辆一万的价格卖给村子里。这辆车他准备自己留着。他说卖到这个价格,因为是靠全手工制作,在俄国那边也没有人会做这种车了。老人原来是个铁匠,又自学了木匠。附近有家小修理铺,有火炉子,他常去那儿做铁匠活儿。他试探着问,这辆嘎嘎崭新的俄国马车,拉上游客在镇子上转一圈收多少钱,收费十块多不多。
听人夸奖他的车,老人很高兴。他脸上的来自俄罗斯的痕迹并不明显,岁月能使不同人种的面容在垂暮之年趋于同化吗?他说,他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中国东北人。他听母亲说,当时是红军和白军打仗的时候,白军败了,他母亲才跑到中国这边,后来和中国的父亲结婚,没再回到俄国去,和母亲同时来的人有些回去了。被他轻松地一句带过的红军和白军打仗,显然就是二十世纪世界上的重大事件,俄国的十月革命。
这个家庭的“木楞房”里最显眼的位置悬挂着一幅照片,画面满满的,面色忧郁的俄国老太太和戴毡帽的中国老汉。
我们的午饭摆上桌,刚烤出来的咸面包,茴香牛肉饼等等。在这个最偏远的中国乡村家庭里,窗上有白纱帘,下午一点钟的阳光,照在红油漆过的木地板上,桌上铺了淡格子的纯棉桌布。在相通的另一间屋子里,他们一家也在吃午饭,也铺了台布,但是没有刀叉,他们用筷子,用碟子盛汤。造马车的老人独坐桌子顶端,君临天下,一个人自斟自饮。而他的儿子正在门口换一件非常破旧的衣服。他说干活了,要去拉草了。
黑山头俄罗斯乡附近,平地上突兀地起了一座不到百米高的山丘。山丘上散布着几十座坟墓,不知道墓主人都是谁,坟墓之间遍布着野生花草和粗砾的石子。山丘顶部是个发射塔似的建筑,两个从黑龙江省过来打工的汉人临时住在上面。
他们避着风头点燃纸烟说,这地场,养人啊。
他们又说,你知道这地场的人都咋放牛?大清早把牛往河滩里一赶,晚上牛吃饱了,晃晃悠悠,自个儿就回家来了。
站在山丘顶部仍然看不到根河主河道,它被看不到边际的森林和支流们深深埋伏,能看见的只有辽阔。和根河河谷相反的一侧是额尔古纳河另一边的俄罗斯的土地,人不能跨越国界,但是,人的视野还能享受到远望的自由。向天尽头看过去,有几片黑土,跟刚染了靛青一样的黑,夹在黄坦坦的草地间。8月中旬,杨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黄了。
呆呆坐在山丘半坡上,忽然想到,如果我能生活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做个放牛的挤牛奶的种土豆的垛草的人,我会心平气和,我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写字,写作是不是将彻底失去意义。
慌乱·在海拉尔火车站
离开额尔古纳草原返回到海拉尔,整个人有点恍惚,好像一只过惯了草原日子的羊被强行牵进闹市。过马路,汽车鸣笛,扛包裹赶路的行人,等待上火车,都成了事实上的某种威胁。
海拉尔狭长挤迫的站前广场和候车室,难民一样人山人海。把全呼伦贝尔200多万人都装进来,大概就是这么拥挤。每个人都焦急万分,逃亡奔命一样,生怕被什么落下。各种各样的行李被飞快塞进轰轰的安检口,再慌不择路地前冲过去,拨开所有阻挡,抢夺自己的行李。人们被一种奇怪的惶恐急切控制、感染、驱使着,好像慢了半步,就会被永久抛弃,错过奔往一个更美好更幸福的地方去的列车。
临近上火车前的最后半小时,我躲避到海拉尔火车站一侧,看见它最早期的建筑物上还清晰保留着1903年的字迹。1903,是海拉尔火车站建成的年份。海拉尔的蒙语意思是野韭菜,书上说,草地上的羊吃了野韭菜,肉质才最好。而被现代喧嚣惊吓发慌的羊,肉质和神经可以肯定是最劣质的。
从海拉尔起,大约过了整整三天,我才适应了原有生活中的一切。估计一头来自草原上的羊要适应城市,从慌张到安详也需要三天。
火车开始向南开,尘世在南,我觉得我又在钻回那个厚闷而熟悉的口袋。过去的半个月里我意外地得到了呼伦贝尔大地的慈爱从容宽厚安逸,我是个享受到了幸福的人。
(本文略有删节。图片均为徐敬亚拍摄)
王小妮,诗人、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长篇小说《方圆四千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