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生存与安然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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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尽头
2006年8月17日清早,从满洲里到海拉尔的火车上,人多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当时,我靠过道坐,对面靠窗的是个女孩,始终耷着头窝伏在小茶桌上,做痛苦状。她的男友没有座位,一直站着,左右忙活着观察车窗两侧的景色,不断召唤她说,看啊,那群羊。看啊,一条河。看啊,奶牛。她拒绝抬头,呜呜噜噜说头疼。这个女孩不像有什么不舒服,只是用这种抗拒的姿势表示对车窗外可能出现的一切都不屑甚至厌恶,她一眼也不看那漫无边际的大地。能听得出她有明显的南方口音,而她的男朋友是地道的东北口音。既然这么嫌弃男朋友的家乡,还千山万水跟他来干什么?
在离开了二十一年之后,北中国的呼伦贝尔大地,再次提醒我,我是一个血缘骨质信念和全部潜意识中的北方人。十五天的行走中间,那种被天和地接纳之后的安稳自在,心静耳顺,连我自己都感到了不可解释的惊奇。
我们有意选择传统交通工具进入呼伦贝尔。从辽宁沈阳坐公交车进入内蒙通辽,再换火车进入吉林白城,从内蒙兴安盟乌兰浩特又换乘公交车到阿尔山。
出沈阳向北不到三小时,四野开始空旷,一路上不断出现天尽头就在眼前的错觉。
通辽有沙碱,白城有草甸,到乌兰浩特出现了山丘,阿尔山连片的山半坡上,有过了火之后焦黑倒伏的白桦枝干。站在那座建于1937年的暖褐色石块垒起的阿尔山火车站站台上,有人指给我说,再向前走,是个叫伊尔施的小站,铁路就到了尽头。已经把火车走到尽头不能再走,伊尔施一定就在天边了。真到了伊尔施,它仍旧有平凡的商铺、饭店、学校、成片的民居,跟很多的中国北方小镇没区别。
过了伊尔施才是呼伦贝尔,要再向西向北,向更靠近蒙古国和俄罗斯走。呼伦贝尔的面积25.3万平方公里,东西639公里,南北700公里。它的面积大致和英国相同,英国人口将近6000万,而居住在呼伦贝尔的35个不同民族的总人口只有270万。它的面积是海南岛的8倍,比江苏、浙江两省面积的总和还多4万多平方公里,苏浙两省的人口是1.2亿,是呼伦贝尔的40倍还多。所有书本上的记载都说呼伦贝尔是富庶之地,在它的空旷辽阔中遍布了高岭、低山、丘陵、河谷、湿地、草原,可耕地面积占三分之二,河流3000多条。出产麦子、木材、药材、黄金。森林覆盖49%,木材蓄积量将近9亿立方米,有中国最好的天然草场。储藏多种有色金属、石油和煤炭。野生动物500多种,有经济价值的植物500多种。
上面的数据都是事后抄来的。在不断换乘各种交通工具进入呼伦贝尔之前,没翻看任何资料,我只是想随意走走,看看草原上的人们怎么生活着。过去年代里,用激昂的朗诵腔儿喊出来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在今天是什么样子。
蒙古人·从新巴尔虎左旗到新巴尔虎右旗
夜里8点了,只有8000人口的中国最小城市阿尔山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8月中旬已经凉了,身上一层又一层套了三件T恤衫。我们斜穿过街道,想去阿尔山客运站询问第二天到呼伦贝尔盟新尔巴虎左旗的客车时间。完全黑着的客运站里走出一个人。他说,明天早上6点钟有车,他也要坐这班车去右旗。原来,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旅客。夜里看不清这个人,闻到了酒味,他提着不大的长方型箱子,走在路中间略微摇晃,普通话显然不太好,估计是蒙古族。走远了,他又转回来说,不要晚了,晚了赶不上车。在北方,喝了点酒的陌生人也变得格外热情。
向呼伦贝尔进发的第一个早上,净蓝的天底下停着白晃晃的客车。有人从车上跑下来,对着我们眯眼傻笑,正是前一夜提醒我们赶早班车的蒙古族中年人。他像个老熟人,带我们上车,指给我们空位置,又告诉我们,不用到车站窗口买票,等车开了再买票能省十块钱。开车前,他请我们照看他的箱子,跑下车去在大树下面直直地立了一会儿。形容这个蒙古人的笑,只能用傻笑,单纯到了透明的那种少年郎似的笑。
车向西走,从伊尔施的峡谷里涌出一股飘忽的雪白雾带,慢慢散开着宽阔着,像一头苍白的老动物,沉稳又缓慢地逆着车行方向弥漫去,有几分钟完全吞没了我们的车。
我的前座是个穿黑袍子的老人,耳朵上紧贴着一台旧收音机,他的耳朵暗紫色,有粗铜丝般的轮廓线。他在埋头听蒙语的吟唱,一个男声,一会儿低沉的叙述一会儿激昂的哀叹,高低互相交错。伴奏的马头琴不像件乐器,更像一把木锯,跟随人声,锯个不停。大概是唱的蒙古英雄史诗吧。开车以后,乘客们都在看车上播放的录像,一家北京娱乐场所的搞笑演出。只有这个老人完全沉在絮语似的诵唱里,始终抱着收音机,车厢里车厢外,一切都和他无关。在拉锯诵经似的节奏中,我们进入呼伦贝尔。
车窗外出现沙丘,这一带正是“诺门罕战役”的旧战场。1939年,在呼伦贝尔新巴尔虎旗左旗辽阔的沙丘荒野间,诺门罕战役持续了135天。苏联、蒙古军队和日本关东军伪满州国军,双方共投入兵力超过20万,炮500多门,飞机900多架,坦克装甲车超过千辆,整个战役死伤6万多人,其中日军一方伤亡了5.4万。后来,这次战役被日本人称为日本陆军在远东的惨败。发生在这片荒野上的战争使日本人最初设想的向北行进对苏作战计划严重受挫,随后它才返身回头改为全面向南,向中国的腹地突进。诺门罕的流血同时影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整个战局,日本人就是被这片荒野中的挫败吓破了胆,致使战胜方苏联在接下来同希特勒的作战中,不再担忧和顾虑其东线战场。满洲里博物馆里陈列有当年的照片,日军23师团“肉弹敢死队”的十几个士兵,赤裸上身,神经质地笑,人人手持竹竿,竹竿上捆绑着反坦克雷。
呼伦贝尔似乎有覆盖淹没消解一切大事件的超能力,现在这一带能见到的仍旧是牧草稀少的空旷大地,有些地方裸露着沙土。当地人说,连续旱了几年了。偶尔能见到成片的正在变黄的麦子,沿微微起伏的丘陵,浓黄的麦田倾斜着铺向天边去。有时候空旷里闪出一间小房子,房子周围种着几十平方大的一小片玉米或者一小片土豆,都用石块垒好围住,大约一米高,防止牛羊啃食。更多的时候,旷野里出现大片的牛群羊群,从远处看,它们非常安静地伏卧,最缓慢地移动,实际上它们的牙齿一直在动,一刻不停地切磨着脚下的草甸。有蒙古人披着黄大衣骑马放羊,上身悠闲地在马背上摇晃。有放羊的人在向阳的坡上睡着了,头顶横立一辆闪出宝蓝光泽的摩托车。
这班长途公交车到新巴尔虎左旗是终点,有小男孩上车来搀扶我前座的蒙古老人,男孩帮老人抱收音机。原来老人是个盲人,脸色黑褐,男孩拉他慢慢停在车门口。
老人说:是地吗?
男孩说:爷爷,是地,是地。
老人又说:落地没有?
男孩说:落地了,落地了。
老人再说:啊啊,落地了。
中年蒙古人又在向我们傻笑了,我们都要再向前走,要转车去新巴尔虎右旗,打听到等车地点,我们和蒙古人一起走在左旗的大街上。特别特别大的天,大得惊人,天上重叠堆积着无数的白云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天空,这么密集汹涌壮观的云彩。这个时候,跟我们走在一起的是两个蒙古人了,第二个蒙古人一下车就跟上我们,也是去右旗的,他大约四十岁,留着垂肩的长发,不是时尚的长发,是不经打理的,有点颓丧落魄的。整个人瘦削而沉默,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十分钟后,我们在左旗畜牧站门口等车。第二个蒙古人不见了,隔一会儿,他又出现,独自蹲在路边,背对我们,闷头吃了面包吃了西红柿又开始抽烟。他始终躬着手背,把食物或者烟卷拢在手心里,好像怕被人发觉,又好像要用手袒护着它们。后来,我发现,所有上了年纪的蒙古人吸烟的时候都会把香烟的火头朝内,捏在手心里,男人女人都是。也许由于世代在草原上游猎,怕旷野上的风熄灭了火,怕别的动物发现自己手里的食物,形成了这种特殊的“防守”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