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全球化后的现代性反思
作者:黄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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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大规模的、高速的增长是1990年以后的美国才可能出现的情况。我们想想比尔·盖茨从1990年以后到现在赚了多少钱,基本上每年他都排在世界首富的位置上。当然后边有另外的问题就是说,首富的集团一直受到美国舆论、美国媒体的压力,所以他们也有一部分反思的能力,但是这个反思的能力主要还不是制度化的反思,而基本上是个人的。所以我想举一个例子,这是杜维明教授告诉我的,在美国的克罗拉多州的旅游胜地艾斯本,每年的夏天会聚集一万名以上最顶尖的学者、企业的高管、政府的高层领袖在那里讨论一两个核心问题,经过讨论的一两个问题在五年到六年之后多半都会成为美国的决策,所以它是一个非常有前瞻性的智库基地。去年的夏天讨论的主题是计算机对人类未来的改造和影响这个题目。第一个发言的人就是比尔·盖茨,他说我们现在有这样的软件、那样的软件,每一个软件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如果它们发挥作用,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讲得天花乱坠,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我们不知道未来的前景怎么会美妙成这个样子,他也很得意,真是靠技术在改变人类。等他讲完了,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南非的总统,南非总统第一句话就说:你在说什么东西啊,你在讲得天花乱坠的时候,你有没有了解我们南非,我们南非差不多半数的儿童根本没有任何上学的可能,绝大部分的儿童在饥饿当中,还有一部分的儿童没有基本的医疗条件,因为疾病而死亡。你在那里描绘远景,而眼前的真正苦难你完全看不到,他又讲了很多的数字,比尔·盖茨当场就痛心得流泪了。他说我要向你道歉,我们有责任,这是我们的罪过,我们在这里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居然不知道在我们这个星球上还有人过着如此苦难的生活,我们这些发了财的人有责任,我们应该来解决这些问题。他马上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支票本,写了一张支票,7亿美元,拿去交给这个南非的总统,说你先去解决你刚才讲的那个情况,如果不够你再来找我,我可以联络美国的大企业家,我们有责任帮助你们。假如这些事情我们发了财的人都不做,那我们真是天诛地灭。所以我讲这个同情的力量还有,可是它不是制度化,制度化的反思基本没有出现。
哈佛有一个著名的教授叫加尔布雷思,前两个月他故世了,94岁,我希望大家注意这个人。在大约四十年以前他在哈佛有一个讲演,这个讲演成为名垂史册的精彩讲演,叫《大企业的社会责任》。大企业的责任不是发财致富,赚钱不是为了企业的不断扩张,企业赚钱不是为了老板腰缠万贯,而穷人的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企业越大应该负的社会责任越大,就因为你是大企业,所以你对社会承担的责任应该比别的企业更重要,应该给社会做更多的贡献。他从社会的角度、人类的角度对企业提出要求。现在中国发展大的企业,真正有几个企业拿出钱来资助文化和学术的事业?企业只考虑自己不断膨胀,社会的水深火热和它没有关系,这是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所以如何从观念、从价值、从制度形成一个统一的结构来改变情况?很困难,这是一个真正严峻的挑战。我们要把经济带回到一个真正的人性状况当中,而不是把经济放在一个可以革除人性而任由它自己发展的状况当中。
所以我刚才讲一些数据,就是说全球化所期待的和平,结果是战争更严重。全球化所期望的全球共富,结果是贫富的差距拉得更大。全球化还希望可以因为全球化的出现公共治理可以得到落实,结果是环境的污染、大气的破坏、人的生存条件变得每况愈下。公共治理基本上不可能,现在只能是一个呼吁。1990年之后的全球化有很多成就,但是这三个致命的问题不能解决的话,那全球化带来的不是福音,而是更大的灾难,这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有几个比较重要的、我们信以为标准、信以为经典的因素值得进一步的反思。
第一个就是所谓市场经济原则。这些年来,美国这些国家强调市场的不可动摇,把市场的原则加给发展中国家,这是一个向度。另外还有一个向度,所有发展中的国家自觉地在追随市场的脚步,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自己完全转变为市场经济,而对市场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这个力量太弱。在美国,有一些批评的力量开始出现,我一直有一个观念,我认为来自于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的批判更值得我们关注。因为他们是在那个“场”里面打滚,对资本主义的弊病感同身受,这比你在外面不关痛痒的批评有更直接和切身的感觉。比如说马克思、恩格斯,一个是金融家的儿子,一个本人就是企业主,工厂规模也不算小,有一百多人。他们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比如像《资本论》这些著作,不管这些著作今天的历史价值如何,当时是在资本主义内部批判了很多东西。到了列宁这个阶段,他对资本内部的情况就了解不够,比如说《资本论》,剩余价值理论这些东西列宁根本不可能写出来。他不在那个环境当中,他也没有那个体验。到了中国这个阶段,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山沟沟的马列主义成了正宗,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除了标语口号式的讨伐之外,几乎就没有任何实质的内容和理论的建树可以出现。所以外部的批判和内部的批判不大一样。外部的批判往往容易流于意识形态化,内部的批判往往知道它真实的毛病在哪里。现在全球化之后,十几年过去,事实上非常有战斗力的、来源于资本主义内部的批判性群体真正出现。加尔布雷思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员。萨缪尔森说过一段话:“将来有一天,你们到图书馆去,像我这类学者的著作已经积满了灰尘,没有人会看。可是加尔布雷思的著作会一尘不染,永远有人会读他们的书,因为他们是关心人类真正的公共福祉。而我们关心的只是经济作为一个技术状态的各种因素。”对这样一个群体的肯定,也体现了资本主义内部的批判的力量,事实上,它的成长越来越强大。
在这个群体中,有一个人物叫卡斯提尔思,他是一个西班牙裔的学者,现在是美国加州柏克莱的教授。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资讯社会,市场经济这些因素对人类生活可能的改变。后来到1997年、1998年的时候,他被检查出癌症,他认为自己要不久于人世,拼命地工作,他后期的工作,尤其是最后一年的工作效率是让我们感到惭愧的。他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把他十几年的研究总结为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信息时代》,我不知道中文有没有翻译这本书。他的心愿是企图像马克思一样——马克思当时写《资本论》,通过资本去了解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些秘密——他认为现在整个现代资本主义的information(信息)可能和马克思当年面对的那个资本问题可以等价。他就从information和资本生产之间的关系进入,因为如果不把information这个概念引进来,你基本不能理解比尔·盖茨。比尔·盖茨也没有什么大的、了不起的金融资本,他就是有information,然后开始慢慢发展,进而成为全世界的首富。information可能是一个进入当下资本主义的关键的因素,所以那个书名叫作“The information age”。因为是受到马克思的影响,《资本论》是三卷本,《信息时代》也是三卷本。在2000年年底,这三卷全部出齐。《纽约书评》用了5到6期集中地评论这本书,这本书在美国整个社会学界、思想界影响非常大。有一些夸张的评语甚至认为,“卡斯提尔思很可能是继马克思和韦伯之后,第三个以社会学理念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思想家”。他在这本书里有一个观念,我觉得特别值得拿出来和大家讨论,叫作“虚拟实在”。就是人有愿望,人要消费,比如饿了就想去吃,这个愿望都是实在的愿望。但是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事实上最深刻地改变了人的实际愿望。在座有很多的女学生,星期天的时候经常到商店里逛逛,衣服也好,名牌鞋也好,可是所有的这些不是你真实的愿望。这个观念有点像朱熹讲的“存天理,灭人欲”。很多人讲朱熹是一个禁欲主义者,因为他要“灭人欲”。其实不是,他那个天理当中包含正常的人欲,人的欲望有正当的,你要吃,你要睡等等,这是天理当中许可你要做的部分,那个要灭的“人欲”是什么东西呢?“饱暖思淫欲”,这个“淫”就是多余,你在正常的欲望之外多出来的欲望得被灭掉,因为那个东西被充分地发展,所有的人性都会被减弱,所有的社会正当性都会被减弱。他就研究这个虚拟实在,就是在人的整个生存结构当中,是什么力量把人的真实的存在转变为虚拟实在。而这个虚拟实在恰恰是资本存在第一个前提,就是说不是你直接需要的消费,可是你花钱去买它,所以它还是你的消费。我想这当中有一个间隔,大家要能理解它,属于你存在的真正消费和你的真实存在并没有关系,但是你是在消费它。这一部分消费是由资本家,是由媒体等各种各样的力量把它塑造出来的。这个虚拟实在的消费已经占到全世界实际消费总量的绝大部分。而整个资本主义是在这样一个大的消费动力下推动起来的,全球资本主义的这个趋势被大大地强化了。我们自己扪心自问,我们对名牌的渴望,对于那些实际和我们的生活没直接关系但是可以体现我们身份的那些商品的渴望,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占据了多大的比重。现在房子是全中国老百姓最爱谈论的话题,我有一个熟人在北京买了一幢220米的房子,就他两口子,平均每个人100平方米,大厅就80平方米。他站在大厅里环顾的时候觉得,是有一点空空荡荡。他就开始动脑筋改造它,灵机一动,他在大厅的中间装了一个喷泉,每天看着小水呼呼地往上冒,感觉很美妙。我们想这是一个虚拟实在还是一个真实实在?结果终于把他楼下的邻居弄得怒不可遏,因为喷泉水落珠盘的声音、电动马达交流电的声音搞得楼下鸡犬不宁,人家投诉到物业,物业过来一看,让他赶紧拆掉。没办法他把电源关掉,泉也不喷了,但是还占着那块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