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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4期

逐红叶于海岛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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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刻于语言,不如刻于行为。——既然他们不相信语言。”
  不久后就是他的自杀。确实,在中国本土早已荡然无存的王阳明知行一致说,有了一次淋漓的实践,但却是穿着皇军军装的实践(围三岛而结成的右翼结社“J会”服装酷似军服)。反之,做出如此行为的作家,其“刻于语言”的本意也因此光芒逼人。不知行家里手们是否心有所动;我面对如此的“语言”和“行为”,躲不开强烈的羞耻感。
  我想高桥和巳也一定有过类似的羞耻感。文坛上默默演出的,简直是一场残酷的比赛;如果右派都不惜命、如果苟活的唯有左派那岂非讽刺?于是不久后高桥也死了。他留下的遗稿题为《遥远的美之国》,只写了序章。
  ——《风雨读书声》
  
  上面辑录的,是迄今我涂抹过的若干日本杂感。就像这些芜杂的引文,我的思绪杂乱一团。在这个过分复杂、过分暧昧的日本题目之下,我找不到贴切的思路。也许高桥和巳的倾向,离我们多少要稍近一些?总之我们盼望日本是一个美的概念、是给我们对美的追求之心以鼓励的一个榜样。但是在我们奉为模楷之前,先得清算明治以来的大是大非。
  说到底,中国人只能追求一步步变得美好。
  不仅是富国,更不是强兵,不单是好,而且要美。非达到具备美感的好,我们永远是精神上的失败者,永远面对日本,耻不堪言。
  但是我们并没有重新来一次燕人学步的余裕。阴险地逼近我们两国的二十一世纪,已经丝毫没有遣唐使时代的、阳光海面浮光跃金的征兆了。相反却多是不祥的预感。鲁迅在一篇用日文写的文章(即《我要骗人》)结尾,这样写了一句话:“——临末,以血添付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里没有欺骗。一年之后,国家濒亡,山河破碎,屠城过后的南京,尸体顺长江涌入汪洋、又在涨潮时倒流上海。
  鲁迅的这句话,被一个中国人不熟悉的日本作家堀田善卫特别留意过。堀田善卫对鲁迅的这一句预感念念不舍,两国尚未恢复国交前,他就在《在上海》一书里接着鲁迅说:
  “我有一个危机的预感。今日两国的如此关系,在不远的未来,会带来——今天怕是不能想象其样子的危机。”
  
  ——我也满肚子不祥之感。
  真没准,比这篇随感更快地,应该成为一切国家和民族理念的、永远弃绝战争手段的日本和平宪法,在我的小书出版前就会被日本修改。也没准,我还没写完关于美的穷酸议论,日本宙斯盾级驱逐舰队便会从中国文人题词“一衣带水不再战”云云的码头启航,为龙的传人再上演一场黄海大战。
  鲁迅的时代在循回。
  说到底,尽管甲午以来的是非尚未清算,我们正处在更狭窄的场地之上。像甲午年、也像九一八那一年,中华民族并未到了最太平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站在清算历史的上风头。
  我们并没有多了任何一件思想武器。我们仍在多重的含义下侧身而立,一面迎战着凶恶的帝国主义,同时批判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我们唯有忍受撕裂、那是一种被粉碎的痛苦感觉,忍受生养自己的伟大体系和悠久传统的淌血的撕裂,在剧痛中去追求最彻底的人道主义和最本质的世界正义。“最后的吼声”,也许只能对着自己。转过刀刃,解剖自己,把批判的尖锐,刺向尊大的中华心理。不是因为别的,只因我们并没有——任何其它的武器。
  
  但这并非自虐。在重访日本的日子里,我感到,早有不少日本人在自我批判的路上跋涉,并不声张一句。好像一种大洋上空奋力独涉的候鸟,他们的反省是真挚的。对于我,他们的一语一动都是温热的鼓励,也是持续的压力和催促。
  我们两个民族,仿佛永远喜欢这拉力赛般的思想较量。或许唯有日本,这古怪的国度,尽管它侵略过我们,但正是它才迫使我们反省。哪怕常常失礼,出口刺耳之音,但唯它在古典的文明规矩之上,推着脊梁,促我们迈步。
  确实,是否深藏我的肺腑丹田之底、带着强烈自尊心的中华思想本身,才是一种更要接收批判的东西呢?是否我们祖国的思想进步,首先要踏过虚妄的民族尊大呢?
  我并没有太成型的思路。我还分不清所谓尊严与虚荣的界限。但是我已经深感——对日本近代史批判的力量,就藏于自我清算的批判中。
  时值如此动荡的世纪初,一枝笔如嵌如绑,束缚在狭窄的缝隙。何止道路,连词汇也没有多少可供我选择。但是像许多过去的体验一样,我们又一次可以向鲁迅试着求索。他的文字已经存在暗示,我们也可以努力——像毛主席评介的鲁迅,更严厉的是解剖自己。
  这就像给友人胡乱写的一些信,如在红叶上记下一些随感。在不安的时代,一诉为快还是可能的,毕竟两边都有人留心倾听。
  
  《红叶作纸》之一
  
  写日本最劳神费力。别看它只是一群岛屿,但好像古往今来的麻烦事,都与它的话题有关。
  这一篇文章,究竟怎样开头呢?
  百思不得其案。后来想到一个人,我想,没准那白发老头的故事,可以简单地说明这种复杂性?所以,我用这一篇做个引子。
  
  1
  
  初遇服部幸雄,是在“茉莉花”读书会上。
  如今回忆着,那回讲演的地点确是茉莉会。那个会的名字,意味着他们对喝茉莉花茶的中国的兴趣。讲罢时记得有鼓掌,听众们仿佛也满足。我虽然眉飞色舞,其实心情黯淡。曲终人散,我要的不过是赖以支撑漂泊的讲演费。那种讲演,那种对日本读书人胡扯一番乌珠穆沁牧人掌故的行为,于我虽是熟练惯技,但却常诱发莫名的烦恼——草原、我、日本,这三者之间,太不协调了。
  讲台下,一个白发的老头走近来,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和服部老人相遇的时候,全然没想到会与他发生一段友谊,更不能想象会因他激起写作的冲动。他走过来,对我说的话是:
  “您讲演时总说到:在东乌珠穆沁的东部,有一个新苏木。我怎么记得有噶黑勒苏木,有农乃苏木……而没有新苏木呢?”
  显然这是个熟悉东乌旗的人,但在日本这并不新鲜。我急着想回家,不想花费口舌。我哦哦着,敷衍着他唠叨的一串地名。但是他接着说出的下一句,不能不使我停住了脚:
  “我和你,在东乌珠穆沁,在同一个地方,送走了青春!……”
  他的那个“东”字不是用日语而是用蒙语说的,jū,说得特别清楚。这有点像我,总喜欢强调我们是在“东部的”乌珠穆沁插队、生怕别人误认我们是barān hu?uu(西部诸旗)的二等草原沙窝子出身。说实在的,最开始我怀着的是一丝嘲讽。虽然我意识到这个人与东乌旗有着纠葛。
  我端详着他,问道:“您在东乌珠穆沁住过?在哪里?”
  “在你说的最东边的苏木以东,你知道农乃苏木吗?”
  “当然知道。您说的农乃苏木,离我所在的新苏木,只有一百二十里,用公里算是六十公里……在1969年的冬天,我骑马去过那儿一次,但是它已经叫作……”
  这就是我和服部幸雄老头的第一次谈话。
  他满嘴的苏木,就是蒙语的“庙”(sum)。他会说一点蒙语,尤其喜欢反复地用蒙语说东乌旗的一些地名。我也喜欢这样。那天有点像比赛谁说出的蒙古地名多,而不是要交流青春。我恍惚听他自我介绍是当年的关东军,就住在我们公社以东的、过去叫农乃庙的乌拉盖牧场。
  当然,关东军听不懂公社化以后的地名,而知识青年也不熟悉寺庙的事。幸好我当年对什么都感兴趣,多少还知道几座喇嘛庙,否则在日本,还真没办法和“下乡”的关东军对话啦!
  服部的话题其实并不多。聊起来,有时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语,还是暗中回避询问。接触多了,甚至我觉得他是个封闭很深的人。不过是因为我讲话中提及的地名离他的记忆太近了——这使他兴奋。至于这兴奋本身究竟是什么,它导致什么结论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着词儿,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唠叨“共同的青春,度过了青春,草原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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