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奇迹
作者:刘 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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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月红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她撇撇嘴:你们以为一个仙方婆子那么好做?如果不能一下子把人镇住,像我妈那样,忽然之间让大家在她身上见了鬼,人家就不会信你,不会请你看病问卦求仙方。
月红继续给我们讲见神见鬼的怪事:“听我妈说,我们村从前有个仙方婆子,死了三天忽然又活了,这样,她后来就变得很灵验。家里连鸡蛋都吃不完。”
她说得言之有理,在鬼怪问题上,她是绝对的权威。最后,关于她的未来,她还不忘跟我们大家交代一下:“我长大是要跳大舞唱大戏的,而不是跳大神。”
小时候的月红,显然比我们有头脑多了。我们那时候,长大了要做个什么的理想,多半与自己的口腹之欲有关。我们羡慕月红家仓廪实,小吃多,就向往做个跳大神的仙方婆子;夏天吃了几支透心凉的冰棍,心下就想,将来做个卖冰棍的多好啊!我们不知道月红怎么早早立下要做个歌舞或戏剧明星的宏图大志,我们只知道,月红跟我们不一样。
月红不仅有个跳大神的妈妈,还有个唱黄梅戏的小姨。她常常会说,我小姨怎么样怎么样。毫无疑问,小姨是月红的精神偶像。如果说那时候,月红只是在言谈上传播她小姨的思想,后来,月红就以实际行动紧紧追随了小姨一把。
那时候,我已去城里上小学了。一年暑假我回奶奶家,月红忽然来找我。她说她要私奔,因为她妈妈不让她跟一个黄梅戏团去唱戏。
“我妈说,女孩子唱戏会学坏,说我那唱戏的小姨还跟野男人私奔过,找回来后就成了没人要的破鞋……我妈妈说,还不如长大了跟她学做仙方婆子,可是我才不要跳什么大神!”月红说,“反正黄梅戏团也不能要我,家长不同意他们就不能收。我要么私奔要么就死给我妈看!”
她情绪激昂。去到城里上了学,有了点头脑的我给她摆出了最现实的问题:私奔了,你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我要来找你嘛。”月红说,“你是城里人了,见识多,你要帮我。”
我想了一下,很快想出个好主意。我建议她“私奔”到我奶奶的一口棺材里,这口棺材放在一个没住人的小屋里,屋子里只养了几只兔子。只要月红愿意,她在这棺材里躲一辈子也没人发现,我认为。而且,只要我在,我可以一顿不落地从家里偷饭送给她吃,即便我不在,乘我爷爷奶奶出去干农活的时机,她去我家厨房偷点吃的也很容易。所以“私奔”到我奶奶的那口棺材里,至少是饿不死的。
月红很乐意。于是,从那天下午开始,全村的人都在找她,找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大家都放弃了。
半夜,我偷偷起床去棺材那看她,她说,我怕死了,我想唱戏,我只有唱戏才不害怕……在我们乡间,夜走坟场的人也常常通过唱歌来壮胆,说歌一唱,鬼魂都吓跑了。
于是躺在棺材里的月红就唱《天仙配》:
“天宫岁月太凄清,
朝朝暮暮数行云,
大姐常说人间好,
男耕女织度光阴。
我有心偷把人间看,
又怕父王知道不容情,
我何不去把大姐找,
她能做主能担承!”
她唱得不赖,兔子竖长了耳朵听,大黄狗来了,后来,大人也来了……月红一看到她妈出现在人群里,二话不说,跳出棺材伸着头就往棺材上撞……
现在,我在殡仪馆的时候,儿时的月红与巫术盛行的乡间重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再看殡仪馆的青砖黑瓦、头顶上的苍茫天空,竟觉得恍若隔世,过去与现在、生与死……混沌成人生苦短、运命无常的慨叹……
月红在电话里急急地说着她在东莞,在一个工厂做了两年仓库保管,工厂忽然倒闭,老板都不见了,她也就没工作了。她转了好多人问到我的电话,就打电话想请我帮忙找个工作。
我眼前躺着个刚刚死掉的崔三强,他的工位刚空出来要补人,我告诉她,做工人应该正好有个机会。月红就打听工资多少,我说每月大概有一千多,另外还给办养老、医疗和工伤等几个保险。月红听了很高兴,马上表示愿意过来。看着死掉的崔三强,我提醒她,做工人,是相当机械的工作,工作时间长,而且,我想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毕竟只是个工人,没有仓库保管工作性质好。
我强调这些,是我还能记得小时候的赵月红,唱黄梅戏的梦破碎后,就开始做大学梦,会计梦,白领梦。“长大我要当会计!”初一暑假,我回奶奶家,赵月红告诉我,她喜欢上了她村里记工分的会计,“他戴着眼镜,能写会算,你不知道是多么的斯文优雅呀!我要考大学,中状元,当会计,将来才能配上他!”那段时间,她最喜欢唱的黄梅戏就是《女驸马》:
“中状元,
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新鲜。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个个夸我潘安貌,
谁知纱帽罩婵娟?”
看来,我们都长大了。那傲气的月红,她的恋情总算踏上了现实的土壤,她不再指望嫁个王子,骑着白马带她飞越她的巫术横行的故乡,去上天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她迷上了戴眼镜的知识型男子;而我的梦中情人已由别手绢的卫生型男孩,变成有很多雪白假领子的品味男人,我这城里女孩骨子里的小资情调就是那样逐渐升温的。
等到高考,月红落选了,她那个乡下中学,高考剃了光头,虽然她考的倒是乡下第一,也算是个状元,但她这个状元只能灰溜溜回家务农,更不要说“着红袍,帽插宫花,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什么的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月红,是去喝她的喜酒。当年促狭暴烈心高气傲的小野马不见了,这个进入婚姻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温顺的新媳妇。大家让她敬酒就敬酒,让她跟新郎亲嘴就亲嘴……最后,大家叫她唱一段黄梅戏,特别点了《天仙配》里的“夫妻双双把家还”,她说,好,我唱《天仙配》。结果却是《天仙配》最凄苦的“分别”一段:
“你我夫妻多和好,
我怎忍心,
董郎夫啊,
将你丢抛?
为妻若不上天去,
怕的是连累董郎命难逃!”
后来她跟我说,她喜欢的是她同学,人家父母是乡供销社的,吃皇粮的,男孩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她现在嫁的是村长的儿子,在村里当兽医。那天的新郎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倒也知识分子得很的样子。麻烦的是月红长大了,又不喜欢眼镜知识分子型的了。她似乎喜欢上了孔武型的,“他的身子那么有力,抱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第一次给他是在玉米地里……” 月红偷偷告诉我。那时候《红高粱》的电影红遍大江南北,月红跟“我奶奶”一样尝试了“野合”,只不过我们那没有高粱地,只有玉米地。
“人还是犟不过命的。”月红最后说,“我也犟够了,什么也没犟过去……从此之后,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乡下媳妇,种地养猪生娃娃……”月红说,“还是你们城里人命好”。
月红说我命好,我的命到底好不好呢?现在,我只知道,我混得不好也不算差。大学是十年寒窗苦读考上的,工作职位是熬出来的。我没中过六合彩,发行原始股的时候不知道买股票,我金融风暴没被裁员,非典期间也没发过烧,嫁的老公更没像那《女驸马》中一样“纱帽罩婵娟”……我不过在我命运的轨道上,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懈怠,才没被抛出命运的轨道外,当然也没像董永平地拣个七仙女。我的生活没有奇迹。
然而,我这没有奇迹的生活,恰恰就是月红曾经渴望的奇迹——上大学,嫁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有一份比乡下会计还斯文体面的白领的工作……她的奇迹终究没有出现。这一点上,我们似乎是一样的,我们的生活都没有奇迹。或许,这就是芸芸众生的命运,也是我们最真实强大的生活吧。
于是现在,月红已对一份工人的工作没有丝毫的不满与犹豫,她一个劲表示她马上就赶过来。我忽然问了她一句,你还唱黄梅戏吗?月红说,那当然,我会唱一辈子听一辈子的黄梅戏,就是死了唱不了了,那也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