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奇迹
作者:刘 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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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红这才想起是应该穿好衣服去开门,外面的敲门声更大更急迫,几个大汉还在喊:“保安部的查房!开门!开门!”
月红穿好衣服,她反而镇定了,她还把倒在地上散了架的木柜子扶了起来。她把老公所有的物件团好塞到被窝里,最后,理了理头发,跟个被发现了嫌疑的地下党似的,视死如归从容淡定地开了门。
她还问了保安新年好。保安们却不理会她,一个个鹰眼犬鼻的架势,鼻子嗅,眼睛扫,一个领头的说:“看看几点啦?还有一小时就是新年了,这三更半夜的,女宿舍里还待着男人不好吧?”
他眼睛看着藏着月红老公的床,那床也奇怪,地响着,好像在呻吟,这床又叫了。很快,月红老公就给一个保安从床底下揪出来。深圳的年三十虽不是北方的寒冬腊月,但只穿一条刚够遮住私处的花裤衩还是扛不住那冷的,所以月红老公筛糠般哆嗦着,刚才在床下,他也那么抖,所以把床抖叫唤起来了。
保安们乐坏了。月红老公干脆钻到被窝里,蒙着头再不想见人。月红倒镇定,她忽然有种恍惚的惊奇——一对夫妻在屋子里做那事,这本该天经地义的事,按她老公的话来说:“老公就他妈该操他老婆!”他们两人碍着谁了?却弄得这么荒唐丢脸?
“你们,这回看在过年的份上,就从轻发落吧,一人罚款五十块。”保安头头说,“按规定,是要一人罚一百块的。你们什么关系?”
等处罚的决定下了,保安队长才想起来问什么关系,月红很想说,我们是夫妻,你管得着吗?她马上想到不能说,她和老公都“未婚”呢!
“男女朋友?”保安头头问。
明明是夫妻,却成了男女朋友!月红也不能同意这个称呼,于是就摇了摇头。
“公司三令五申,不得在异性宿舍留宿,男女朋友也不可以。更何况,你们连男女朋友都不是。这不是乱搞吗?”保安队长摇了摇头,感慨着世风日下,留下两张罚款单带着众人走了。
宿舍里剩下月红和她老公——她老公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了新买的体面裤子。两个人相互指责,一个说,谁让你把我内裤裹到你枕头底下了,害得我找不着!一个说,你不应该那么慌张不穿衣服到处躲,如果把衣服穿好,坐在这里自在地嗑着瓜子,至于出这么大丑吗? 月红老公听了这话,脑袋一拍,对呀!我干嘛躲!他娘的,老公不能在屋里操老婆,在老乡宿舍嗑瓜子还不可以吗?月红老公为自己刚才的荒唐表现懊恼不已,很快,他又开始怨月红:你现在说有个屁用?你他妈的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月红懒得跟他争,只是跑过去弄那散了架的木橱子,一人罚款五十块,还要搭上修橱子的钱。她已经想好不去门口的小饭馆吃年夜饭了,他们原本预算花三百块钱过年,一百五十块买过年的衣物,一百块送礼,五十块到门口的小餐馆吃年夜饭。忽然就给罚了一百块,显然超支了。
两个人也没心思过年,就着点面包方便面吃了,然后,月红送她老公出门,他把她摁在墙角门边又做了一回,其时正好新年钟声敲响了,这个戴眼镜的兽医发了狂似的边做边骂:“老子就是操婊子也用不上花一百块!大过年的,操你这臭娘们还要百多块!老子操死你,这一百块老子不能白出!……”
年一过完,工人们陆续回公司了。月红的拉长人到宿舍,据说行李还没顺呢,就跑到月红宿舍来找月红。月红当时正从洗手间洗了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还穿着睡衣。拉长就把月红堵在墙角:“说,你跟那花工,你的老乡,到底什么关系?”
月红早想好了,她得公开她和“老乡”的恋爱关系,虽说新工人进厂一年内不能结婚,她也要放出风声说一年一到他们很快会“结婚”,好歹也遮遮宿舍给堵被窝的丑;让拉长知道,也好叫他死了那份心。
所以月红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是男女朋友,一年后,我们就结婚。”
“你……你……你!”拉长气得豁出去了,他多么懊恼自己没有尽早跟她表白,倒让个花工占了先。他原本以为,他们三天两头的互送“秋天的菠菜”,大家早已心知肚明,更何况还一起上台唱“对花”调情,几乎就是公开恋情……现在怎么杀出个跟她睡到一个床上的花工来?于是拉长无比凄惶地拉着月红的手说:“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已是我的人了吗?”
他这话刚落地儿,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拳,随后这拳头挥舞着雨点一样落在月红头上、身上……
“你这骚娘们!难怪你跟我睡就推三阻四的,原来已经有了这公狗!你倒是给老子说,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老子我的?你说,你给老子说,你到底跟这公狗睡过几回?……”
还是男人反应快,那个挨了一拳的立马也加入了战争,拳打脚踢嘴也不停:“你他妈才是公狗,乘老子不在睡了老子的女人!你还打我的女人,我打死你打死你……”
月红不逃,不打,只是拿两只手死死捂着头。她觉得自己该挨这些拳脚——谁叫她浪荡到心下装了别的男人?谁叫她淫荡到在宿舍跟男人干那事了?都是她的错,只是不要打死就好,打死了娃就没娘了……月红似乎还嫌乱拳乱脚挨得不够,自己咬着嘴唇,直咬到血流出来,她把这股咸腥的液体吞进嘴里……
第二天早晨,月红来人事部交了辞职报告,她老公也不甘落后,很快也交了辞职报告,两个人背着行李,一前一后地出了公司大门。
离开深圳前,她来我家道别。“就算我不在乎丢脸丢到这个程度,我不走,不是给一个男人搞死就是给另一个男人打死,”月红说,“这下倒好,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我问她回去后干什么,她说还是要出去打工。在老家,年轻力壮的人都跑出去打工了。“老人说,就像闹日本鬼子的年代,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不同的只是,出去打工的人在外面挣了钱回来,盖起了越来越多的新房子。”月红说。
我想起她家那大枣树覆盖下的老院子,问你家的房子翻盖了吗? 月红提起她家的老房子似乎有点生气,她说:“我家房子是村子里最老的房子,加上我妈死后没人住,村里就传老枣树洞里的精怪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后来见到我家人,都像见了精见了怪……”月红有点愤愤然,“现在村子空空荡荡,家家都没有壮年人,大家心里虚,就说唬人的东西在我家园子上。我在那住了那么年怎么没见着精怪呢?”
“还有一个原因是,你妈在世的时候就作精作怪的。”我跟她开玩笑,“现在她去了,按照家乡人的想象,她的魂灵还在那作精作怪呢。”
“那跟我们后人有什么关系?”月红似乎很不服气,“我总要盖新房子的,只是要先让孩子读好书,你只盖房子不管孩子读书,孩子大了还是打工,那你就祖祖辈辈打下去吧。”
月红就这样离开了深圳,她又一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背负着赚钱给孩子读书和盖房子的远大抱负,月红说他们两夫妻可能会去浙江,家乡的老乡越来越多地去了江浙那一带。
五
2005年10月底的一天,我照常在公司食堂吃饭。我们部门围坐在一起,忽然,刚才还神叨叨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的大宋忽然眼睛盯着前上方,塑像一般僵住了。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在看一档电视节目,在食堂嘈杂的人声中,电视里时而传出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赵月红”。
电视正在播放中央一套的一则新闻,说一个在浙江打工的女农民工,夜间突发脑溢血生命垂危住进医院,住院耗尽所有积蓄后仍深度昏迷,医院不可能收留交不起医疗费用的病人,派出救护车要病人丈夫将病人拉出医院。病人丈夫和病人是租住房屋,房东不同意将病危的病人拉回出租屋等死,而回到家乡,乡关漫漫,此时也难返归途。情急之下,丈夫同意将病人直接送到殡仪馆……于是,殡仪馆工作人员在将“尸体”送进冷冻柜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尸体”手脚动弹起来,眼角还流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