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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三笠公园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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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洋水师的招摇过海,一次次给日本送去刺激和动员。很快,巨舰定远和镇远在日本家喻户晓,成了日本人警世、发愤、嘲笑的目标。据说当定远镇远访问日本时,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曾到港口观察。当时他还只是个海军大佐。当他看见定远主炮上晾满刚洗的湿衣服,说:“这么松懈!没准可以打败它!……”为了超过定远镇远,明治天皇节省宫内开销,率先捐钱购买军舰。一时间甚至民谣顿起,唱一个巨人“富士山头弯腰坐,镇远定远穿木屐”。市井酒肆之间,无论老妇小儿,满嘴念叨的都是“ちんえん、ていえん”。可能就是针对这一次军舰来访。最近,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还恶毒地说:
  
  “清国逞霸道的时候,镇远定远,把军舰弄到东京。我听说了心惶惶的,那会儿没有电车,怀里带着饭○去看。……中国靠军事力量逞威风开展外交,是它旧有的套路。已经是这一套通行的时代嘛。要是它再变成更过激的形式,日本也得早些出手,变成防卫的国家。现在倒是有了点防卫力。应该有——谁敢碰就让它烧焦的、那种程度防备的能力。对这个,最发愁的难道不就是中国么?”
  
  他本是一名无行文人。他无论说什么都不足为训。
  就在定远舰在神户举办宴会后不久,日本出版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罪与罚》日译本。文化常常并不给人以修养;这个岛国已是一架失速的快车,沿着陡峭的山坡急剧滑下。谁都不能阻止它,任何道德说教都不能阻止它。
  我想,面对对侵略的美化,正确的取道是反省自己。是的,清算日本的侵略史,是否也应该成为中国人清算大国天朝思想的契机呢?中华帝国的陈旧思想体系中,是否也隐藏着歧视弱者、崇尚强权,以及霸权主义的因素?
  拥有伟大的文化教养背景的民族,敢于对自己实施思想的追问。剥露着日本近代的一个个脚印,我常真切地感到,历史在用骇人的日本例子,教育时时妄自尊大的中国。
  日本曾经战无不胜。但是与历史的公理相比,杀伐的胜利不值一谈。日本竭尽一个优秀民族的全部力气,动员了所有可能的与不可能的因素,竭力盼望成为一个帝国。但是,到头来发现的真理是——没有不衰败的帝国,没有不破灭的帝国梦。
  长崎的冲突深有意味。若是没有惨败的衬托,中国人还会一次又一次地、被大国崛起的传说蛊惑。只有警惕一种好战的危机,才能避免再败的危机。只有被逼到了山河破碎、蒙耻露羞、血肉狼藉、苦相丑陋的时刻,尊大的中国人才会反省。只有趴着、匍匐血泥、从自己的暗处仰头往上看,我们才能看见最坏的可能:再败的危机。
  可是,让受了委屈的、被人侵略的一方反省自己——难道不是太过分么?为什么难题不留给日本去做呢?
  但中国躲不开严峻的质疑。不管多么不乐意,中国没有多少余裕。因为一种形势总在阴沉地威胁。只有登上最高处,才能眺望新生的光亮。只有忍住疼痛自割赘瘤,批判春夜常做的大国梦,才能否定日本的扩张。
  
  新世纪,比十九世纪更凶险,也未必比二十世纪更和平的新世纪,已经打开了帷幕。横须贺的码头上,“鸟海”,和簇拥它的日本宙斯盾军舰编队,与数百米开外的美国第七舰队组成一个序列。日本政府又选择了当美国的“伴随舰”。
  但是,愿意用批判态度认识自己的日本人,愈来愈多了。
  
  4
  
   甲午年(1894),朝鲜已是命若危卵。作为它长久以来的名义宗主国,大清王朝回避不能,但处理无术。在一系列事件之末,日本终于把帝国史的重头戏即征服中国——这也是一场对其文化母亲的施暴战争——于长崎骚乱八年后点火起爆。
  
  “撞沉吉野!……”
  “炮弹里都是沙子!……”
  
  不重提那悲惨的过程了。
  北洋舰队如同李鸿章的私兵,战无决心,指挥慌乱,先是在黄海上败于劣势于己的日本联合舰队,接着又在刘公岛被日军攻取了老巢。在实战中,德国制造的定远镇远二舰,就像驾驭它们的中国制造的将军。能脂粉乔装招摇过市,不能男儿一场人死血流。在那养兵千日的关键时刻,它们人无志气炉膛缺火,没有战死,而是自沉,不是流血,而是被俘!
  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自爆而沉。镇远舰也企图自爆,但未能果,结果被日本海军俘虏在刘公岛自家码头上,当了世界海军史上的耻辱冠军。它破纪录的那一天,是1895年2月17日。
  它的残生后史,均用日文记载。1895年3月16日,它被编入日本海军序列。到了1898年3月,随战争时代剧烈的军备更新,它降为了二等战舰。到日本再发动对俄大战的1905年,它继续跌为一等海防舰;五年后的1911年4月,它被海军除籍。在日本海军中它不再叫作镇远,至于被人起了个什么名字,不得而知。除籍次年,舰体被卖,随即被拆卸。
  在东京上野公园的不忍池东侧,安放着镇远的铁锚以及十个大炮弹。
  另在栗岛的一处海洋纪念馆,展览着镇远的舰钟,还有鱼雷。
  
  痛苦的故事总是太长。
  但总得把噩梦的最后一页瞥一眼。
  仗打输了。海军的舰艇,已经丢得精光。只剩下一半条小破船,而且失掉了管辖。但日军还在辽东一拳拳狠揍,已经到了中国传统的城下之盟的时候。日本不接受其它低级别的谈判代表,不得已,李中堂大人以七十高龄,漂洋渡海,来到了下关,出席“清日讲和条约”的谈判。
  
  下关,又称马关,是日本本州岛的尽头。关门海峡从眼底咆哮流过,隔海望着近在咫尺的九州。这是真正的形势之地,海陆咽喉,无奈李鸿章是最可悲的下关来客,毫无一丝欣赏的兴致。
  下关盛行吃河豚。而春帆楼,是开下关吃河豚风气的名店。
  在春帆楼这个日本指定的谈判场,伊藤博文像是慢慢地享受着吃一条特肥的河豚,又像耐心地玩一种猫与困鼠的游戏。他恣意地耍弄,凶恶地逼迫,尖刻地讽刺,敲骨吸髓一般地迫使李鸿章半句半句地应允,一块一块地割让。
  大约那时全日本的国民都翻着一幅小学生地图。随手指画之处,尽是割让之地——而李鸿章拼死顽抗着。台湾不能让,辽东不能割,他衰弱地呻吟,哀求着争辩。他只剩下一张老脸几句推辞,除此再无任何交涉进退的本钱了。
  这是几段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谈判对话:
  
  (关于二亿两白银赔款)
  李:如此苛刻条件,以我国力,无论如何亦难负担!
  伊:敝人不敢苟同。贵国土地富饶人民众多,财源其大无比。
  李:即使财源广大,但尚未开发毫无办法。
  伊:贵国人超四亿,比我国远多十倍。若想开发财源,轻而易举。
  李:虽国大人多,无人杰可奈何!
  伊:国运艰难之际,正英雄辈出,等至执掌国政,即可实行开源。
  李:(微笑)愿向我国政府建议,礼聘阁下为敝国宰相如何?
  
  (关于割让辽东和台湾)
  李:即便英、法两国兵临北京城下,亦未要求割让一寸土地。
  伊:彼等另有其意,不可以彼论此。
  李:即如营口,乃通商口岸货物云集之地,实为我国政府一大财源。贵国一面命我国负担苛重赔款,同时又夺我收入源泉,岂非过于残酷?
  伊:乃不得已也。
  李:台湾全岛,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强让?
  伊:阁下似说,未占领之土地即无要求割让之理?贵国何以将东西伯利亚割让与俄国?
  
  (交涉之间)
  李:总之二万万为数太巨,必请再减五千万;营口还请退出,台湾不能相让。
  伊:如此,即当遣兵至台湾。
  李:台地瘴气大,前日兵在台伤亡甚多。台民吸食鸦片烟,以避瘴气。
  伊:但看我日后据台,必禁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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