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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三笠公园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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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横须贺,与其说是散步于港口景象,不如说是徘徊于自己的心情。
  或者这么说吧,本来我想在这个“黑船来袭”的地点,享受一下日本人对欧美殖民主义的批判;在这大名鼎鼎的横须贺美军基地,加入日本的反战队伍,抗议从这儿启航前往中东西亚轰炸屠杀的航母空贼。
  没想到,这儿毫无我想象的气氛。
  ——特别是对白种的殖民主义的批判。此刻秋高气爽,而春天里我还在安第斯山。差不多我是从秘鲁和墨西哥直接来日本的——我的心里正满盛着对殖民时代的厌恶。我总是对日本希冀最多。我在潜意识里等着一群知音迎面拥来。在想象中,我已沐浴在声讨美国佬的空气之中。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我居然一头钻进了日本海上自卫队的最新锐驱逐舰——“鸟海”(ちょうかい)。
  
  上午在横须贺,刚从一个纪念法国技师的小博物馆出来。正在摄影留念,看见远处通向码头的大路上彩旗招展,听说这一天是海上自卫队的“一般公开日”。引导的朋友过去一问,谁都可以登上军舰参观。那为什么不去?于是我们走上了自卫队的码头。
  您好!欢迎!海上自卫队在路上夹道欢迎,不断地喊着问候语。他们身穿深蓝作业服,一股“健气”充斥眉宇。要检查随身的包,但比民航机场宽松。可以提问,随便照相。码头上,一艘艘停泊着巨大的灰色军舰,看来在这儿聚集着一个舰队。舷梯口有人专门搀扶,帮助客人爬上甲板。驱逐舰的个头非常大,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指挥台的方窟窿一般的窗户。那窗户显然不是赏海景的,隐蔽、粗糙,呈着一种原始和阴沉。
  即便只是一瞬,我毕竟有过海军的履历。因此我的心情顿时紧张。这船上没有主炮,但我看不懂它的火器。我不情愿地爬着舷梯,这条船不低于五层楼高。跟着一群家庭主妇到了后甲板,我猜我看到了一大片导弹发射孔。
  在发射孔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的日军。这小子挺英俊,有点像哪个演员。隔着作业服,我看不出他的阶级。他也仿佛觉出我与众不同,神色像是说——他不打算掩饰对我的注视。
  我避不开他的目光。开口时,不知为什么想说得专业些:
  “这船的排水量,大概有多少?”
  亏得我还会说排水量这个词!
  他直视着我:
  “排水量是七千二百吨。”
  有一种类似间谍的感觉。若是那天有人帮我确认一句:不仅外国人而且包括赤色中国的复员海军,也可以在“一般公开日”登“鸟海”舰参观——我那天要和他畅谈一顿。
  可是没人确认这个细节。后来我的日本朋友听说我上了“伊吉斯”舰,都有些担心不安。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是否有权登上“鸟海”。
  至于什么叫“伊吉斯”,是后来才弄清的。在希腊神话里宙斯曾给了雅典娜一面盾,于是“宙斯盾”就如“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云云,表示理想的防卫。反正它能监视、追踪、拦截五百公里方圆内飞来的导弹或飞机,传说还能执行大气层的太空战。我一点也没觉出宙斯盾有什么厉害,但日本朋友们似乎都挺懂,都说登上它非同小可。
  使宙斯盾出名的,是前两年朝鲜的导弹事件。朝鲜把一发导弹打过来,让它越过日本岛落入太平洋,吓了日本一跳。媒体连惊带乍,一片喧哗。但不久新消息披露出来了:日本并非对付不了那颗忽悠悠飞来的导弹,海里的一条宙斯盾,当时监视了北朝鲜导弹的飞行全程——于是媒体又是大吵大闹,伊吉斯宙斯盾也随之名气大噪。
  据说它是全球最新锐的军舰,美国佬只把它给了日本和西班牙。这样的消息让人听着不快。我喜欢的民族和文化,如今都在给魔鬼做帮凶。
  心绪的变坏是由于联想。身为中国人,谁也不能不一阵阵想到甲午海战。一百年过去了,历史好像转了个圈又回到起点。“撞沉吉野!……”仿佛听见《甲午风云》里著名的台词。“炮弹里都是沙子!”这一天幻觉连连,仿佛自己登上的不是“鸟海”,而是中国小孩在电影里记住的吉野。
  “炮弹里都是沙子……”这句话像一个可怕的诅咒。
  
  正面指挥台的一排方形舷窗两端,各有一只红色和黄色的座椅。我听着接待的自卫队员回答一个家庭主妇的提问:
  “红椅子是舰长的。”
  那戴遮阳帽的主妇兴致勃勃,指着另一端的黄座椅又问:
  “那么黄椅子是谁的?”
  “舰队司令官。”
  我痴痴望着那红黄两把椅子。
  那目光炯炯的中年军人没有跟来。我看了一阵红黄椅子,接着从舷窗眺望大海。此刻我恢复了平静,不再幻觉自己是上错了舰的水兵。
  唯有一瞬的海军体验,如心底的大潮,缓缓地鼓动和苏醒。已经又是甲午年的天下大势。海水被舰首劈成两片白浪,他们队形严整,奏着进行曲驶过来了。而这一边却还没准备好——连民主都没有准备好。横须贺港从清晨就飘忽小雨。阳光在远海上空穿透云层,照射着雪白的帆点。从日本海军的舰桥上望去,它们如童话中的纸船。我心烦意乱,不再看红黄的椅子,爬下陡陡的舷梯,离开了“鸟海”的指挥台。
  
  我的脊背掠过透骨的寒冷,船上的风愈来愈大了。横须贺使我感到意外,我想快去看点别的。我们匆匆离开,坐出租车去看下一处。
  快点走,管它到哪里!
  登上出租车时,我差点对司机这么说。
  
  2
  
   横须贺,简直就是一本袖珍日本近代史。虽然不能囊括所有近代大事,但在这儿能看见的痕迹,可以穿成一串,解释近代。其实我来横须贺那天早上,完全没打算登什么日本自卫队的宙斯盾,而是想看看它这一串近代痕迹的最有趣的一个:“黑船”。
  有三个小博物馆与黑船有关:浦贺奉行所(长官公署)旧址、佩里纪念馆、技师贝尔尼纪念馆。此外还有许多,比如法国人建造的灯塔、日本海军的缔造者胜海舟断食修炼的地点、早期海军元勋之一上岛某某的事迹、横须贺制铁所的大气锤和锻造的巨锚照片,等等。
  1853年,广州上空的鸦片硝烟已经散尽。对欧美军舰来说,乖顺的上海,早已是它们方便的基地。美国东印度舰队的蒸汽舰在上海完成编队,先到琉球,然后直指东京湾。
  7月8日,在日本近代史上被唤作“黑船”的美国军舰编队,抵达了横须贺南面的浦贺海面。
  浦贺奉行所大惊失色,急急派出一群巡查小舟,围住突然闯到的巨大黑船。但是,那黑船闷头勘探港口,一直越过幕府规定“夷船阑入开炮击沉”的观音崎禁区线。他们不理喊话,不许登船,无奈奉行所的翻译用英语喊了一嗓子“我会说荷兰话”,才算艰难开始了外交谈判。
  ——横须贺三座小博物馆对黑船的描述口径,给我一种宣传控制的印象。在横须贺讲述着一种近代史观点。美国黑船扮演的,不像殖民主义侵略者而更像新时代启蒙者的角色。即使不是无比亲切,至少也令人怀念。
  为佩里纪念碑挥毫题墨的,是主刀宰割中国朝鲜的日本第一代首相伊藤博文。纪念碑建立时,甚至得到明治天皇的赐金。
  ——佩里有恩于日本的历史进步。他是推在日本陈腐的锁国脊梁上的一巴掌。佩里从小聪敏,他是蒸汽船舰前途的预言家。谈判之余花絮不断,双方指着地球仪作世界知识竞答,彼此都为对方而惊叹。纽约和华盛顿在这儿,它们是商业城市。那里是巴拿马,正修建的运河一旦开通,去欧洲就不用绕路了。黑船与村民尚有过亲善联欢;美国水兵把喝光的啤酒瓶随手一扔,观看的日本渔民便一跃跳入海里,在那个时代空瓶子是宝贵的。
  在横须贺,与其说我参观了一段结束锁国的故事,不如说接触了一种对欧美的官方态度。这个态度,与日本愈来愈多地谈及的、不仅右派、左翼更加乐此不疲的——抵抗欧美白人的殖民主义、保卫亚洲和亚洲解放的理论,古怪地相悖相驳。本来,黑船事件不是可以解释成“大东亚自卫战争”的起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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