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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笠公园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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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那时是成千留学生中的一员。日俄战事正酣时,他感伤于战争中生若虫蚁、毫无尊严的中国人形象,离开仙台,放弃学医。他住在东京译书撰文,要以文学疗救中国。
硝烟滚滚的1905年11月,日本还颁布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留学生陈天华为抗议歧视投海自杀,鲁迅的绍兴同乡秋瑾、徐锡麟归国赴难,各各壮烈牺牲。
他们的选择,至今诱我们思索。
日本对俄的战胜,使一个关于白人的神话破灭了。由于各有被白种殖民主义压迫的苦处,所以对日本喝彩欢呼的民族不少。除了孙中山之外,一个更合适的欢呼者是奥斯曼土耳其——沙俄在东线的惨败,直接减弱了加于他们之身的军事压力。
日本人当然顺水推舟,有机会就说:日俄战争的胜利,鼓舞了土耳其、鼓舞了埃及、鼓舞了印度——使他们从此有了战胜白人强国的信心。不仅如此,日本的争霸沙俄,乃是为了击败欧美列强与白种优越的殖民主义、拯救亚细亚各民族于水火。日本的五十年征战,为的是亚细亚的民族解放。
——这种言论,后来逐步完善为所谓大亚细亚主义、大东亚圣战,还有大东亚共荣圈等一套理论。它同时也变成了一种思想。对于以狭隘民族主义为原则的某些国家,由于它们对日本的侵略史采取事不关己不问正义的态度,所以它听来悦耳,附和顺口,大可为我而用。
而对于伴随一场强国梦、度过了自己人生的许多日本人,这样的言论话语在不间歇的重复后,可以变成安慰自己的理论、可以变成伪造的真实、可以变成攀附的宗教。
——解放、共荣、亚细亚的言说,最无法欺骗的是朝鲜和中国。日俄战争和甲午战争一样,一旦日本打胜了,朝鲜和中国就跌入了万劫不复的灾难。1910年8月,日俄战争之后第五年,朝鲜被日本正式吞并。继台湾后,日本夺得了它的第二块殖民地。
日本对朝鲜殖民统治的残酷,至今成为话题。韩国女学生参观刑讯室万人坑时常有晕厥,于是日本舆论攻击韩国渲染残酷。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金泳三政府曾拆除日本钉在朝鲜名山的铁柱子,据云那是日本殖民当局为破坏大韩民族的风水,而特意钉进山岩上的。当然,日本不屑地反驳说,所谓日帝风水谋略,不过是韩国的反日宣传。
还是武器的批判最干脆。
朝鲜民族的烈士,用血否定了亚细亚共荣的谬论。1909年,就在日本准备在牙齿上用力、最后咬断朝鲜这头羸羊的喉管的时候,那时已是合并朝鲜的前夜——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被朝鲜志士安重根暗杀于哈尔滨车站。
据传云,弥留之间的伊藤,当听说杀手是个朝鲜人的时候,曾微声呻吟道:“愚蠢的家伙”。仿佛他尚心怀慨叹,遗憾朝鲜人不解他的拯救之情。安重根被捕获后,日本的关东都督府判处他死刑,杀害他的地点是旅顺。由于秘密埋葬,至今不知遗体下落。包括当时的日本帝国,那时的舆论,还没有学会用“恐怖分子”一词来诅咒他。
6
在横须贺,停泊着一艘巨舰。它的位置,就在驻扎此地的美军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和横须贺美军基地的对面。码头上很静,它的舰首竖直插入海水,样子与今天的舰船都不同。
望着它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定睛再看时,人们会突然发现:这是一条老船!这艘舰的侧舷横七竖八伸出好多根长短大炮,这是一条旧式军舰。
不待同伴提示,我已经看见了“三笠”的字样(みかさ),和嵌在舰首的天皇家菊纹。
它是日俄战争时期的联合舰队旗舰、日本海军的象征、巡洋舰——三笠号。
旧的一个整整时代结束了。旧式装备的一代海军早已谢幕。日本海军,在它经历了漫长的辉煌胜利,经历了黄海大捷、占领刘公岛、活捉镇远、设伏日本海、全灭波罗的海舰队……等等之后,它的象征——巡洋舰三笠累了也老了。它无恙退休,告老故里,回到日本海军的发源地横须贺,静静停泊在港口一隅,化作了一座水面公园。
它的左侧是一个小小广场。正中立着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的雕像,他著名的命令“皇国兴废在此一战”,他写的一首“日本海海战后言志”。
不远的一边,立有一块进行曲《军舰》的纪念碑,正反两面,刻着五线谱和歌词。这首曲子,乃是明治三十年(1897)的海军军乐长濑户口藤吉所作,被称为世界三大进行曲之一。
在七十年代,由于“内部电影”的大流行,使这首曲子在北京大获普及。回忆着那时看过的电影,我吹着口哨读着歌词,企图把词儿哼进曲子里去:“亦守亦能攻,黑铁一浮城。”
舷梯的台阶下,摆着两枚漆黑的炮弹,旁边说明牌上写着:“捕获于日清战争,活跃于日俄战争:镇远的炮弹。”我没有在上野不忍池或威海刘公岛、北京海军大院或什么栗岛,见过任何镇远舰残存的锚、钟、炮、弹。
这两枚大炮弹是我唯一见过的镇远遗物。如它们摆放位置所暗示的一样:大国崛起的水师,不过是虎狼敌国的陪衬。
这就是纪念舰三笠。它确是老式的;没有现代那种刺出去的飞喙剑尖,它的舰首垂直插入水里。笔直的切浪棱线上,包着一个黄灿灿的金菊纹。
它只是一座船形的纪念馆,一座儿童们的游乐场,一座浮在码头海水中的公园。平日里它不发一语,和那些默默坐下、凝望着它的老人们一起打发时间。假日里它迎来小学生在甲板上开运动会,任小孩们咚咚跑过,攀上海军大将的指挥台尽情喧闹,如一群小鸟嬉戏在一棵大树上。
穿过三笠舰的桅杆,铅灰的视野里水天一色。海面上起风了,掀动的白浪一朵一朵,辨不出是海浪还是白帆。站在横须贺的三笠公园,我的心冷得发抖。浑身的细胞都耸起着。
白浪闪闪,白帆像一片片纸船。危险的船在漂,它们闪幻晃动,在凝望中又白又亮。就在那时,我仿佛看见了一条天下的巨舰,那么大!——我正在它的甲板上孬铁打钉当兵吃粮,随浩荡的编队,从上海到了长崎。
码头挂满了渔网,在网的那一边,染黄了头发的日本青年对我们耍着刀,嗷嗷叫喊。他们唱着明治时的儿歌,“千代富士一壮士,定远镇远两只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跺着脚上的呱哒板。为了回敬他们,在甲板上头我们奏起军乐《七千吨》,那是奥斯卡获奖的中国大片主题曲。我们舰的大合唱是和国际接轨的、全部歌词都是中英双语。乐队都是女兵,袒臂露腹,一边低声地吹喇叭,一边大幅地扭屁股。
依呀儿嘿,依哟儿嘿
排水七千吨,扬威八万里呀……
我想挣脱,我不愿被那靡靡之音裹挟而去。虚妄的尊大……整个近代的受辱,也没有触及那深藏的、虚妄的自大……四周旋转着轻狂的潮流。身处小人的欢奔之中,我左右奔突地突围,但冲不出一派奴隶的理论。
体内残留的一根海军骨头,被冷风吹透了。
在国内我常想,中国是在下关被日本割去了台湾,赔掉了几亿白银。为了看看下关,我要再去一次日本。出发前我又想,一切都是从佩里的黑船开始的。那是在横须贺,我要先去横须贺。
都去过了。我得到了什么?
巨舰的幻视,一瞬就消散了。空荡荡的码头上,好像有人在说话。是在对我说么?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是那声音愈来愈清晰,最后就在我对面的台阶上停住。它直对着我,毫无形影,如鬼如魂。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也在船多炮大的时候,欺负弱小横行霸道?谁知你们会不会丧失正义毫无道德?……
你是鬼还是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是北洋水师,还是三笠?我问,但它不答。它只是声音尖厉,在空无一人的横须贺,在变身为公园的三笠舰旁,如鬼魂穿梭飞掠,一声声喊叫着,牢牢地缠着我,迫我开口。
我忍受着,一言不发。
由于失败的历史,新潮的大国梦变成了包围的众论,在一个世纪后一浪一浪地涌来。它崇洋的媚态,它专制的出身,它隐现的他者歧视,让我感觉紧张。但这与日本的质疑,并不是一件事。不管怎样,我绝不接受霸道……沉默中,我仿佛在心里立了一个誓。
我只得到了这一点。
在光芒炫目的、他人的胜利照射下,我站在失败者的人群里,不能可耻地自我辩解。我只能努力去发现一点更有说服力的道理。尽管镇远的耻辱,原样也有我的一份,我还是坚持异议。
我不知道,自己有无资格说——
就同北洋水师一样,日本舰队也失败了。东乡平八郎是更深含义上的败军之将。1894年7月25日,他率先悍然开炮,击沉了悬挂英国旗的运兵商船高升号。这一蛮行,使日本正式投入了甲午战争。从那一天到原子弹毁灭广岛的1945年8月9日,其实只有五十年白驹一瞬。而且可以说,即便没有1945年的惨败,那天走上的大国航线,也早晚会使帝国船倾覆、人遭殃。
不仅是东乡。更应该追问的,是引领日本民族“脱亚入欧”跻身殖民主义列强的、明治的思想家们。
你们的强者与胜利的理论失败了。唯有经过了一次人间炼狱般的惨败,你们才能懂得——除了真理,没有胜者——的理论。冥冥之中的、强大无限的主宰,不会允许一个断绝他人希望的强国梦;不会成全一种践踏他人尊严与生存的民族前景。若是从黑船逼迫开国、民族选择霸道以来计算,日本的强国梦,不过仅仅做了不足百年。伟大的日本精神,令人憧憬的日本精神,不是被原子弹、不是被黑铁或物质的凶器,而是被精神打败了。在历史的真理和永恒的道德面前,日本失败了。
是的,日本的近代,教我懂得了胜利的渺小。无论我们,无论他们,谁都再无别的前途,唯有自尊与敬人。
完稿于2007年5月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灵史》、《北方的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