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观画记
作者:风吹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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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八大山人入深山,彻底隐姓埋名,三年后削发为僧。皈依佛门实是逃避新朝对旧朝贵族的迫害。邵长蘅曾在《八大山人传》里留下了深入八大内心的记录。一个神秘的夜晚,深山古刹,大雨滂沱,邵长蘅与八大在纸上笔墨交谈,相问相答。这是八大唯一一次向世人敞开心扉,到底他对他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平日,“八大山人欷鶸饮泣,佯狂过市,其所为作,类皆醉后泼墨。”酒是他唯一爱物,人爱其字画,即以酒招之,并预设文房四宝。山人醉后欣然泼墨,随意涂鸦,尔后稍点染,成山石花鸟,皆神妙非常。八大的隐痛,无人能慰藉,邵长蘅说:“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相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
八大画作中鱼鸭、乌鸦、雀鸟、鸡、孔雀皆翻白眼,几无一例外。人说其清高、傲慢、愤世,我却越看越不忍,每一张图,都仿佛满含着泪。那些眼睛,很多很多眼睛,好像装了满眶的泪,又不想让它流出来,就拼命让它倒流回眼睛里,活生生吞下,一眶又一眶。他的泪眼在这里亦在那里,在春季亦在秋季,在彼时亦在此时,在醒时或醉里,在市廛也在深山,在酒肉满肚腹时也在难举火为炊时,在一声又一声哑然里也在画中有诗,诗中有雄奇的罕见笔墨里。那无处不在的泪眼惊警、孤傲、顾盼、沉思、酣眠、稚气,如无助的孩子的眼睛,闪着天才的灵光。
天才的眼泪和庸者的眼泪是不同的,天才的眼泪会淋湿你的性灵,成为你的骨血,让你惊怖,让你哭,让你笑。人称其画作“怪伟豪雄,淋漓奇古,苍劲圆淬”。“江山满目非吾土”,于是画《古梅图》就会想起宋亡以后画兰不画土的郑思肖,而自责逃禅有愧于伯夷叔齐的气节;画《瓜月图》,便是为了寓意《八月十五杀挞子》;画《孔雀牡丹图》充满了对卑躬曲膝侍奉新朝的前明贰臣无尽鄙视。最喜八大画意里的“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无根花木,无水鱼,凭空站立的白眼鸦雀,意境空阔无边。而用墨的俭省、笔意的清脱、布局的严谨皆不因磅礴的气势而稍有懈怠。清明华兹又简约疏拓。其画舍形取神,花鸟虫鱼在似是而非中活起来,动物形似狞厉,浓淡墨色里半点甜腻也无;看似苦寒,实在富贵,好似繁华一梦一世不醒。八大心中的贵气难掩,落草为民,内心亦有皇族和天才的傲慢,只是这傲慢蘸满了血泪。
厚厚的八大山人画集在案头搁了六年,他一直是一座峭绝的高峰横亘在心里,静默矗立,让我对他“哑”之外的“歌唱”哑口无言。八大的家仇国恨是一枚莹白的木芙蓉,泪溅上去便有了惊心动魄的美。《莲房翠羽图》空明澄澈,只一石一鸟,荷数茎,却有烟波万里之意;《水木清华图》双水木芙蓉交相辉映,野趣横生;《瓶菊图》独占一枝,与粗陶相映,开放在时光里;随意的花鸟册页,翻白眼的鱼或鸟,看似有泪,实则沉浸在自己寂静的世界,奢侈的寂寞,无人能靠近的审美灵性,尘世喧哗,隔帘花远,醉中一梦。
不羡鸳鸯只羡仙
听说梁楷的《泼墨仙人》好,就去找来看,一看便惊呆了,不由叹道:这老头!
去年我师散怀生曾作一人物画《提壶相呼》,让我好好心酸了一阵,一看就有想哭的念头。我把这幅画贴到博客里,配上文字,仔细玩味了一段时间,爱不释手。一个老头,穿宽底草鞋,着布衣,袒胸露肚,头发稀疏如草,在脑后挽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鬏,打扮还算干净吧。夜色中归来,转过山石和杂树,他提着酒壶,眉目里有无能为力的衰老、颓败、软弱,眼睛醉得眯成缝,几乎睁不开,五官滑稽可爱。整个老脸蛋喝得微红,怪可怜见的,神色里还有对壶中之物的贪婪。有时我看到我爸喝一点就脸红时,也有这样的感觉,老人有小动物一样脆弱的微微颤抖,怕他喝多,不胜酒力。
非常丰富的画外语言在画里,在我看来,就是上品。画老头的散怀生并不老迈,画意却老了。一幅画,差不多把一个平凡人的人生经历、精神历练都写进去,读出来的,唯有感动。此感动,是小人物经风风雨雨一生,晚景里的无奈、怅惘、欲说还休、绝对的放手。还有那些甜蜜的回忆呢?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或是大江东去的豪情壮志,它们是永远不会再摆到桌面上来的,就是独自一人时,也不会再去想起吧?年纪大了,神短思睡,想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不如酒后沉沉地睡上一个好觉。
不知道梁楷画《泼墨仙人》时是不是也老成如此的心境,只知道梁楷是南宋嘉泰年间的画院待诏,宁宗赐他金带,他挂带而去,从此流入民间,嗜酒如命,有人叫他梁风子(疯子)。不知道是何原因让他离开画院,许是不喜束缚,许是想画自己想要画的画。就如我高中毕业那天,就把中学课本全烧了,心想,以后可以美滋滋享受我喜欢的唐诗宋词了,跟高考永诀吧!梁楷离开画院后,“院人见其精妙之作,无不敬伏”的院画,是不是如我一样也一把火烧了,还是皇帝恼他不识抬举帮他烧了,反正“但传于世者皆草草,谓之减笔。”《泼墨仙人》也是减笔画,是现存最早的一幅泼墨写意人物画。可以说是梁楷与画院画风决绝后,自辟蹊径,独树一帜,在绘画创作中所创“减笔”画之杰作。画面上的仙人除面目、胸部用细笔勾出神态外,其他部位皆用阔笔横涂竖扫,笔笔酣畅,墨色淋漓,豪放不羁,如入无人之境。尤其是那腰带,只用四笔,似已生风。这个老仙人头额宽大,有传说中老寿星的模样,垂眉细眼、扁鼻撇嘴、醉态可掬、滑稽可爱,可爱之余又令人不忍卒睹。我的不忍是年轻一辈看不得父辈慢慢老去,生命力一点一滴离开身体,也慢慢离开我的无奈。无可奈何花落去算什么?无可奈何抓不住最亲爱的人的手才是最痛心疾首的事。
无论散怀生还是梁楷,画这样的醉老头时,都有点自画像的意思。只是梁楷似乎自视特别高,把自己画成了一身仙风的老神仙,只是这老仙人贪爱人间美酒,喝多了,也就多了几分人气,甚至耍点小无赖你都拿他没办法。他笨重的身体从酒楼上下来,春风沉醉的晚上,微冷,一蓑烟雨任平生。散氏就谦卑了,醉老头颇有书卷味,却一副种豆南山下的散淡低眉。
去年师傅去峨眉山为庙作美术设计,主持钦慕其人品才华,特赠一镀金纯银南无普贤菩萨,他数次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如何精美感人。他说:“去年与峨眉山结缘,迎回普贤菩萨金像,朝夕相对,欢喜莫名。”这欢喜里怕已有了李叔同的孤意与深情了吧!我看那佛像,其实也就是缘,是艺术、人、时间相对,沉甸甸的完满奢华。仿佛心境的富足和升华——它浑厚饱满,它慢慢进入无人之境。
那些旧事呢?仙人醉过去,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北宋的雨季不再来
小疏观字画眼界高,跟人论字,不论字美恶,只说纸墨不好。言有些写字的朋友非云南纸日本墨不用,是以材质胜人。我师傅俭朴,用便宜的夹江产黄裱纸画画给我,我也认定那是好的。黄裱纸薄如蝉翼,可透视竹茎竹脉,淡土黄,如小时乡下屋里一豆煤油灯光,别有风致。墨流泻其上自有一段古意破土而来,如春笋逢雨萌发。穷乡僻壤哪有那些奢华讲究,论材料,谁比得过宋徽宗?赵佶光是画具都要胜人一筹,好在他是史上皇帝画家中最知珍惜自己的身份对作画提供的便利的。很多也写字画画的皇帝,不懂得珍惜字纸,绢呀墨呀都是暴殄天物。最恶俗的是乾隆,诗文字画皆不好,却喜四处题字,看到名画一激动便跃跃欲试,无话可说时,即书“真迹无遗”。
绢名贵,尤其是上等素绢用来作画,有两种可能。一是画家胸有成竹,断定此幅不会画坏;二是如赵佶,错得起,丢得起。以绢作画并不利于保存,裱后易被虫蛀,易发黄。可质色真是好看,如惶惶的黄昏,暮色起,夕照淡淡撒在绢上。若画竹石,简直是江南,灯下粼粼雨光返照,夜雨剪花,孤寂和古意透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