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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观画记

作者:风吹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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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的后现代生活
  
  王维喜欢冬天,我也喜欢冬天;他把喜欢画进画里,我把喜欢过进日子。王维喜欢冬天很有出处,一是画境,二是诗意,三是禅宗;还有一层脱不了的干系,是对生的避重就轻,拈轻怕重是人的本能,我也会。
  王维喜欢画雪景,雪景比夏景还要温暖。《长江积雪图》铺天盖地的雪景,白纸本就是一天一地的雪,树、山、石、河破雪而出。一个破字,破旧迎新,既是“破墨法”的破,又是说墨的破坏力与生长力作用相同,墨比雪更具有侵略性,唯有笔迹的爽劲提收,方能伏得住墨在雪里恣肆。王维是有这个能力的,不仅得益于技法的纯熟,还得益于诗。墨在诗心上游走,如同一条飞翔的蛇,灵动得嫩竹含新粉,简单得红莲落故衣。于是恰好。
  王维的画破旧立新,新里又有旧的影子。隋唐的线描如春蚕吐丝,一卷卷在画里,王维也会线描和给山水着青绿。他尽量丢掉线描用“簇”,丢掉青绿颜色用水墨,可是一卷卷的丝还是在画里。好比穿惯旗袍烫惯长卷发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女子,破四旧后穿上灰色军装剪成江姐头,静立时如娇花照影,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姿态中还是穿旗袍的低头娇媚样,那样的时尚是穿越时间的。处于新旧临界点的审美有着不可思议的超越时空意识,王维的箭,随手一扬,嗖一下飞到现代,还没有停,还在向前飞,一直到后现代。新意里有抠不去的古典,是为大美。《长江积雪图》一卷卷的春蚕之丝在雪景里,绵厚,有暧昧的微温;《雪溪图》里的雪是空白的、原生的、野意的,墨是料想的,墨压得住雪。呐喊着亲人,雪高枝矮枝次第开。望穿的目光,就是破墨。目光的火热,颇有穿透力。
  把腊月正月望穿,二月三月望断,想要的生活在王维的画意里。有人说,二十一世纪精神病患者当道,这样的症状已在躁动中抬头,王维是我们温良的药。什么是后现代的生活——保卫靠狗,通讯靠吼,交通靠走。不用电器,自行车也不用,运蔬菜粮食用鸡公车。在菜园子里种蔬菜一畦,养猪三五头。燃料就到对面的山上捡材,好看的粗树根留下来做成根雕。闲来画画三五幅。邀约趣味相投、格高气清的朋友来谈书论画。汽车也不必,大房子哪用得上。在《捕鱼图》里捕鱼、在《运粮图》里运粮,“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要是有一间屋,“隔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冬天雪来,生上一炉红红的火,泡一壶茶,静坐炉前,读书累了,垂睫睡去。如果有朋友来,狗叫三两声,不醒,他们自已进屋。偶尔观王维先生做画,远远地、无语地、敛容地。我定是白衣玄裙,半点脂粉也无。中国式的瓦尔登湖加一点暧昧的才子佳人的隐约期待,有盐有味。让我去暗恋王维吧,多么好。
  大丛大丛的琼枝玉花,光杈光枝上,结成数也数不清的的小朵,冷艳、灿烂,齐聚高枝,唱和应答。有那么些时间,心中无法弥补的空白,如同被一只巨大的虫子咬去了什么,唯有雪,在我心里生长、发芽、开花。摆不脱丢不掉的芒刺在喉,很多二十一世纪的人都有,哀告无门,哭不出,最后只能在禅宗里找到答案。王维如是,我如是。王维的雪景是一个答案。苏东坡说,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我都诗兴大发了,拿纸笔来!
  王维本富贵中人,据说隐居辋川时“室中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旧唐书·王维传》),他这样的居所,跟小龙女的活死人墓有何区别,简直令人兴奋。王维用减法生活,我也要用减法生活。白衣素服,冷面热肠傲骨平心,跟小龙女一模一样。
  
  锦瑟
  
  米芾书法潇洒,细观字“再”,略左斜倾,蜂腰熊背,瘦有瘦的仪态,瘦而风日洒然;最喜欢“题”字一捺,劲健,气韵绵长,长无止境却不嫌画蛇添足。观米芾字,足以让女人低头羞涩,如坐雨天咖啡馆,落寞的辰光里,突然走进身穿灰色风衣的格里高利·派克,那俊,令人惊厥。
  米芾给人的印象不似人类,似石,似狐,却都不是,其实是一件衣裳。江南的雨夜,一件长衫飘飘,横挂芭蕉叶上,这边系一只袖子,那边系一只袖子,风吹起,栩栩如生,似人,里面却是空的——袖边墨戏,七魂出窍,一件锦衣夜行,足具震慑力、蛊惑力。江南有丰满的乳房,水墨的乳房,青花的乳房,青楼晚唱红灯煌煌如同江南的乳房,米芾有审美上的洁癖,甘愿献出肉身作一件衣裳,披挂在江南文化的裸身。米芾宽袍大袖横挂在我童年的书案上,临了又临,一只白狐狸跑进跑出,仿佛虚笔,笔笔又实,说是实笔,笔意里的潇洒无法模仿。不仅是字,米芾山水之神韵也是无法模仿的,就是观其画,心力也难及那样的飘逸、通透、诗意、半狐半仙半颠,一只白狐狸绕着圈媚笑,一闪不见了,你决定不追,它又绕回来。袖边墨戏,洒出去,收得回来。
  “始终知道是要离别的,在这样的人世,是容不下一个男子成为一只狐。”容不下狐狸那就做一件水墨的衣裳吧,轻飘飘横挂镇江山水十里烟树。或是遇石,以为兄弟,当前笑拜。人与石难分难解。
  《侯鲭录》记:苏长公(轼)在维扬,一日召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米元章亦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自赞曰:“世人皆为芾为癫,愿质之子瞻(轼)。”长公笑答曰:“吾从众。”这情景颇有趣,两个大艺术家的潇洒,经对比、切磋、相融,惺惺相惜,高下难分。
  米芾潇洒有潇洒的资本,是真潇洒,从精神到行动,彻底离经叛道。世人以为是的,他非要以为非;世人清醒他必疯癫;衣服穿盛唐样式,如同大才女张爱玲当年瘦骨伶仃,穿着老祖母宽身大袖的旗装去印刷厂看书样,令路人侧目——要的就是路人以目。世人皆说李成好,他必贬李(成)扬董(源)。认定李画“多巧,少真意”,他必要自创门派,重写一代江山。然而米芾并未留下山水真迹,米芾是诗,米友仁就是诗余,也叫长短句或词。米芾山水充溢于古怪的行迹言谈,光天化日之下的魅惑,其真迹倒在其次了。米友仁老老实实做了他爹的一幅手卷。
  米家山水如同呓语,你看到对面的人滔滔不绝,言语跌宕生姿,饱含水气,云蒸雾罩,跌宕生姿时仿佛在跟你对话。细听,他绕着圈子跑去又跑回,你无法捕捉那些语义,然而诗意分明在消长起落。在米家山水面前,你无法不愚钝。言不及意,意不及神思,神思不及灵光一闪,妙处高高在上,夺目,你根本无法正视。正如米芾的行迹无法理喻。
  冯梦龙《情史》记:“米元章有洁癖,或言其矫。宗室华源郡王仲御家,多声伎,尝欲验之。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之,使数卒解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他客,杯盘狼籍。久之,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这一情节同样令人绝倒,原来洁癖是抵不过美人的吸引力的,美色当前就放弃原则,比起倪元镇“疑金陵赵歌姬不洁,俾浴再四,东方既白,不复作巫山之梦”,可爱。“元章之癖不胜其情,元镇之情,不胜其癖”,元镇性情铁骨铮铮,元章忽上忽下似真似假,难以琢磨,有灵界的可爱。
  米友仁是其父的影子,如同词是诗的影子,把美程式化,字与字间的音韵停顿、转折,煞有介事。米友仁的落茄点煞有介事,烟云奇幻煞有介事,缥缥缈缈煞有介事,雨意淋漓煞有介事,“草草而成”煞有介事。边派发展到极致,亦是独此一家的经典。悬腕戏墨,目力难及,他随意铺陈水与墨,你就追不到行迹。他避重就轻,轻到比重更有质感,看似轻实则重的质感在细描的云头花朵里舒卷又舒卷。“闲世人之所忙,方能忙世人之所闲”,米家山水老是反其道而行,人虚他实,人实他虚,恍若照相底片,暗影里灵光祟祟。山、树、石无一笔实,云头倒实了——若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反正宗画派的笔法恰如一场艳遇。
  米家山水如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高高搭起审美的架子,瑟声适怨清和,美若即若离,成了一件衣裳,宽袍大袖罩着文化的江南,七魂出窍,你却摸不到美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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