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观画记
作者:风吹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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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锦鸡图》就是绢本,锦鸡配素绢,历长久的年月,美成孤本。成为孤本的还有赵佶的身世和才华。《芙蓉锦鸡图》是亡国恨或身世叹,尤其是在作此画时的繁华富贵,顷刻转眼即空。“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树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芙蓉锦鸡图》就是旧繁华,沦为阶下囚,不要说锦鸡,怕是乌骨鸡都看不到一只。芙蓉未央,粉色花朵;锦鸡毛洁神爽,黑豆子样的眼睛与蝶对视,蝶恋芙蓉,物与物的三角关系,动植物都有了生命活力。小小画境,是赵佶在后宫台阶前凝神,那一刻的欣喜忘言。欣喜忘言的还有身为艺术家而非政治家隐隐的忧患,或自我麻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赵佶一个诗人一个画家,如此神似的命运和心路历程。他们是世间的弱者,却穿上与体不适的龙袍,于国于民于已,都是悲剧。错的不是赵佶,而是天意。一个王朝的气数,需要一个笔法工致的小心翼翼又刚愎自用的艺术家来结束残局,来替祖受刑。
小时学画,老师拿工笔仕女和水墨山水给我选,我选了后者,他舒心一笑,怕小女子落入工笔的细致入微。如同绣花,一针一线跟岁月厮磨,穷经皓首,而活泼鲜活的精神终生都在细节里研磨,淡去,未曾挥洒就已磨灭,年纪越长,写意精神越式微。一个掌握一国之政的男人精研工笔,笔意里又有强硬的“守”,守内心一隅如同城池,不开不敞,小心谨慎,大化和万千气象都被隔在尺幅画意之外。芙蓉锦鸡或竹禽,都如女子针下的尤物,哪有半点帝王相?那些华贵,终究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二十五年帝王生活短暂,赵佶没想到一晃就经过了。亡国后他的悔恨只是限于“社稷山河都为大臣所误”,到死都不认错不后悔,真是无药可救。《芙蓉锦鸡图》上的瘦金体侧锋如兰,横画收笔带勾,如屈铁断金,笔法追劲,意度天成,这些都是表象。艺术眼界的刚愎和政治眼界的狭窄,一笔一勾,都勾成了铁监牢笼。
常常从赵佶的画里看到北宋淫雨天气。公元1112年,漫长的雨季下得皇宫诸物都要发霉了,人脸上差不多起了绿苔。赵佶把朝政都交给高俅们,把自己关进后园写字画画。宋朝东京汴梁城中,正逢元宵佳节。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五天五夜的盛大灯会,上至皇帝百官,下至平民百姓,在御街上观看各种歌舞烟火的表演。喜欢热闹的徽宗皇帝,自然与民同乐,闹到半夜,方回宫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告诉他,说宣和殿前有一幕罕见的吉祥景象:云烟缭绕的清晨,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十几只丹顶鹤,竟围绕着宣和殿盘旋飞舞,争鸣和应。赵佶过去一看,果然如此,有几只丹顶鹤还停在宣和殿的屋脊上,亭亭玉立,摇翅和鸣,似乎预示一派祥瑞,太平盛世的景象。赵佶观看后龙颜大悦,回到宫中马上把这幕带有吉祥象征意义的奇景,用半写生的方式画了出来,旁边则用他独特的瘦金书写下了这幅画的来龙去脉:“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这就是著名的《瑞鹤图》。此画雕檐翘角的房顶仿佛在缓缓下沉,尘土弥漫上来,如同铁蹄惊起万里尘烟,灰的天空有鹤十数只盘旋不去。画面色调和气韵皆灰淡阴黯,鹤集众飞旋让人不安,真看不出祥和在哪里。赵佶是迷信的,据说其花石纲就是特意从江南运到开封的风水园“银园”的镇园之宝。可惜他还是悟不透人生的因果,固执,又软弱;狭隘的眼界和掩耳盗铃的奢靡生活都是因。
这一场雨下了整整一千年,阴雨霏霏,淋得人心都有了霉意。绢或纸上的笔墨是雨季里的心迹,把人生当作一场盛筵饕餮,雕栏玉砌,故国明月,转瞬就失去了。纸绢上雨意淋漓的奢华的生活细节,如此迷恋,如此不舍,如此怅惘。
风吹阑叶,公务员,现居四川眉山,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