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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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说到了我的历史,为什么我相信我能跑,因为我曾经会跑过。这时候我爸总要拉住我的手,眼睛怪怪的,这时候我爸的眼睛就跟花没什么关系,但也不像我妈说的那样像葱头。妈不说话,用手抹着眼泪,然后背着我们,肩膀在抖动。我爸这时候一般都站在我和妈中间,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我知道往后发展的结局,就是要看手表。我爸看了一眼手表,说:“坏了,我表停了,现在几点?”我看了一眼闹钟,一点半,不一定要告诉我爸,这机会是妈妈的。“他妈,到底几点了?”我妈说:“你不会自己看?”爸就说:“不行啊,没有你我就一事无成。”我知道,这正是妈妈笑一笑的时候,她果然就笑了,“你就虚头巴脑地说吧!那不,一点半了嘛!”我知道,我妈和爸闹意见马上就会好了,我爸一般不让它过一天,或者一晚,一直到下次闹意见为止,周期长短不一,这全由我决定。有时候我总想,爸和妈一定是好到了非闹意见不可才决定结婚的。在一起过日子的人,一般都是很有意见的,所以才隔着一条街、一座山、一条河或一个城市辛辛苦苦地住到一起,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我们家街坊黄叔叔就跟隔着三条街的第二个黄阿姨好到了要闹意见才住到一起的,跟第一个黄阿姨没啥意见,第一个黄阿姨不吭不哈地就走了,我们刚刚变成城市不久就走了。我爸管黄叔叔叫“七”,他们俩爱隔着墙头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开玩笑。黄叔叔是文化局文化科文化办的文化管理员,是我们变成城市以后,在原先的县法院现在叫市人民法院第七个离婚的人,所以叫“七”。现在已排到二百多号了。我表姐也是一个,她是我们镇上最漂亮的人,在红旗电影院上班,主要是对来晚了的人用手电照着找座位。有一天照到了一个见到光就很灿烂的人,她就跟我表姐夫离了婚,随那个都说不是中国人的中国人去了美国,可听说表姐并没有跟那个人结婚,表姐夫知道这事儿。大院里的人都叫我表姐夫“二三”,表姐夫排在第二百零三号。爷爷死前还为这个生气,说“二三”是他们的老排长———后来当了团长到东北打土匪时定的代号,现在的人可真不像话。第二个黄阿姨不再到我们镇上第一家谁都可以进去歌唱一阵子的地方上班后,搬进了黄叔叔家,这样黄叔叔跟她闹起意见来比较方便,我半夜里经常被黄叔叔家砸锅摔盆的声音吵醒,现在我又被吵醒了。我妈说:“老黄家又怎么了?”我爸说:“七又侦察到什么新目标了,咱这儿已开了二十多家歌厅了。”我妈说:“不是吧?老黄的女人晚上不爱睡觉,中午才起床,下午就哪儿都找不着她。老黄生气了。”这时候锅又被摔了一次,我爸笑着说:“七总让我想起一九五八年。”妈就笑了。我不知道这一九五八年有什么好笑的,说:“爸,该起床了,九点我要看阿甘。”爸给吓了一跳,说:“儿子,你吓死我了,没睡着?”我就告诉我爸我被一九五八年吵醒了,妈就说:“他爸,以后可别当着阿甘瞎说。”我说:“我没瞎说,我爸说好了要带我看阿甘去。”我爸很夸张地拍了一下脑门,“坏了,儿子,九点半我得去火车站接人,下礼拜天再去看电影好不好?”我知道我爸说话从来不算数的,妈也知道,说:“这回就是上个礼拜天挪过来的,他爸,你就别去接了。”爸说:“不行啊,北京又来人了,中央的,我不去不行。”妈就笑了,说:“我说你呀,怎么凡是北京来的你就认准是中央的而且代表中央?你斗棋那回的张处长,你不是说他也是中央的,可你前年在北京看见他骑着自行车上班?中央的哪有骑自行车上班的?”我爸说:“有,张处长就是。”我妈说:“张处长是农业部下面一个局再下面的一个处的处长,不一定跟中央关系那么近。他爸,赶明儿真来个中央的,我看你该怎么办?陪人家斗棋?不,人家喜欢桥牌。跳舞?也不行,北京有那么多部队歌舞团。喝酒你不一定是对手,还唱卡拉OK?人家要是把调定太高了,你唱得上去吗?你要唱不地道,咱县,不,你这甜水湾市的三陪先生不就栽了?”爸使劲拨愣着脑袋,好像耳朵上吊着一只蝎子似的摇晃,说:“真难听!太难听了,这叫什么话?”妈捧住了爸的脸,说:“别摇了,他爸,带儿子看电影去。”我赶紧说:“爸,我要看电影。”我爸就把我带到了红旗电影院———现在已叫巴比伦娱乐中心了。我的二三表姐夫看见我爸,忙说:“姑夫,今天有空啦?”我爸说:“我正要找你呢,电影散场后,你把阿甘送回家去,我得去车站接人。”二三表姐夫说:“怕是不行,今天来了一帮老爷子,原来的曹县长,原人大窦主任,原政协谭主席,都自个儿来了。”正说着,我爸就看见了曹县长,曹县长也看见了我爸,曹县长原先笑着的脸一下就不笑了,我爸没准备笑的眼一下就成了两朵花,说:“曹县长您来啦?”曹县长说:“怎么?我不能来?老子花钱看电影还要跟谁请示吗?”我爸笑着说:“瞧您老说的,后天就是元旦,明儿个要请您出席茶话会呢,还有电影专场,我昨儿不是去请过您老了吗?”曹县长用拐杖使劲戳着地,说:“一到元旦就把我们这一串老帮子拎出来,娘的不过年不过节就以为我们死了?”我爸笑着,一直保持着笑容,曹爷爷的拐杖每一下都戳在爸的脚上,我就说:“爷爷,你把我爸的脚弄疼了。”曹爷爷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然后他就向里面走了,边走边说:“陪儿子。好,你陪儿子,我今儿不跟你计较。”灯渐渐开始变暗,我不知道我爸是否还在保持着笑,但我知道曹爷爷习惯表现出痛苦或失落给我爸看,这事儿已好几次了,但曹爷爷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未真的对我爸扬起过拐杖来。我总以为早晚有一天曹爷爷会把我爸打一顿,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手帮我爸。表姐夫大概也这么认为,打人的事还没有发生。二三姐夫说:“姑父也真是,你干嘛非今天来这儿看电影,替人挨骂?”我爸说:“这是工作,我的。”然后我爸把我领到后面的座位上,说了一堆好话,主要的意思是看完电影叫我别走,他会来接我,别让我妈知道他没陪着我看电影的事儿,怕妈生气。妈今天加班,省里来了外贸局的人到羽绒厂检查,我爸怕我妈做的羽绒被子里万一有一只鸭头没摸出来,影响的就不是我们的城市,是国家,会造成国际影响。电影开始了。我看了一个多小时也叫阿甘的人,就知道他跟我没关系,我跟他也没关系,但我喜欢他的船。我坐在巴比伦门口,第二场电影快散了的时候我爸才来,我就说:“爸,给我买一条船。”爸像有什么心事,边想着心事边问:“什么船?”我说:“那个阿甘那样的船。”我爸听懂了,笑了笑,不准备带我去商店,摸着我的头笑嘻嘻地说:“那是一条好大的船哟。”我说:“爸你真傻,我要小的,能放进书包里的。”爸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出了他的意思,“儿子,你书包里有那么多课本,每个课本还有两套作业、两套练习本,还有学校让买的课外书和参考书,对了,还有改成城市以后学校搞的课间加餐,就是说还有一个饭盒。儿子,听懂了吧?我是说你书包里再放不进去一条船。”这倒是真的,爸说得没错,我要说的是:“爸你还是太傻了,我不会拿在手里吗?”爸愣了一下,把我背上了过街天桥,下了桥,穿过两条胡同,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说:“儿子,等你长大了,要像那个阿甘那样自己买一条船才是。”我说:“不行,爸,我当不了兵,没法儿弄到退伍费,也不能像爷爷那样把退伍费买了课桌和板凳。”爸蹲下身子,用脸贴住了我的脸,悄声说:“儿子,等你长大了肯定能当兵,都现代化了,万一打仗,坐在计算机室里就能打赢一场战斗。”我很高兴未来难免会有的那样一场战斗,说:“爸,那我不用像那个阿甘那样把班长从阵地上背出来了吧?”这时候我提到了班长,像我开始说的那样,回到了班长身上,一叫我阿甘就傻乎乎带头笑的班长。爸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爸知道我的想法。就是我不喜欢我们班长,如果当了兵,赶上那个阿甘赶上的事,不一定会把班长背出来,该让他爸爸去。他爸爸现在是市长,原先是粮食局的局长,我们县还叫县的时候就来当县长了,然后就变成了市长。看来我们县变成市以后,还是要生产粮食的。城关镇比原先大了,我们学校原先在县城边上,现在差不多快成市中心了,可还是需要一个懂粮食的人来当市长,我们才放心,不会发生我爷爷赶上的事儿。我爸和他爸在一个楼里上班,他爸管我爸,他管我,总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他爸还被叫做县长的时候,就总让我爸到火车站接人。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看见我爸总接人的那辆汽车不自己走,我爸在后面推着进了那时还叫县政府招待所的大门,现在已叫菲林格亚宾馆的那个大门,我就问妈:“我爸为什么要推汽车?”我妈从学校接我回家,那时候城关镇还没有那么多过马路的桥,我和妈并不是站在高处看见这事儿,知道我看见了,我妈就很想把这事解释清楚,说:“你爸爸是公仆呀!”这就是比较明确的概括了,像今天班主任老师说的那样,主要是对我和刚转来像我一样笨的外省的同学说,一年里你们学了那么厚一本书,现在就用两张纸告诉我你们学明白了什么吧,老师概括起来只是四个字:你们完了。老师从当老师那天起,就是专门为难我们学生的,可我爸也当过老师,就在这个学校,难道不当老师以后的爸爸就要让别人为难了吗?这样我就不明白了,问我妈:“那为什么我们班长的爸爸不下来一起推车呢?”我妈给问住了,想了半天,忽然有了主意和说法,妈就说:“他是人民的公仆啊。”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