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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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我爸要练洗澡去,很难为情了一阵子,还是去了。我妈说:“阿甘,你爸又该成澡王了。”我赶紧点点头,对这说法表示同意,因为我知道,我妈这时候需要一个支持者,否则就会很生气了。我妈生气,大都是做给我看的,爷爷活着的时候也做给爷爷看,只是表明她的一种态度,一般不在爸爸面前表现出来———除非事态过于严重。这事儿只发生过两回,一回是我得大脑炎,一回是我被那个阿姨护士打坏了腿。爷爷把我妈的行为总结成两个字:心疼。
  妈就又心疼了一阵子,自言自语地说:“天,什么叫练洗澡呀?”妈看着我,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那是一种迷惑至深的目光,像我爸去年差点要学气功一样,那件事被我们班长的爸爸给制止了,因为我爸不需要接待哪方水土的气功大师。我爸要去练习洗澡,聪明的妈妈都无法解释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不能期待着她的傻儿子做出什么回答了。我也没做好准备要回答什么。我爸是“棋王”、“酒王”、“舞王”、“歌王”,这一串“王”的序列,就是我爸的成长历史,小城的发展史,很让我为我爸高兴了,现在,我妈率先叫他“澡王”了,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奇妙。妈不太自信,我看出来了,也就立即被传染了那种不相信这事的感觉,我就开始为我爸难过。我确定,我心目中一直以为我爸是一个“笑王”,在曹爷爷面前,在张处长面前,在所有他有理由温顺着微笑的人面前,他已经太爱笑了,太会笑了,笑是他的职业,笑得两只眼睛像花儿一样;还只是准备要笑的时候,那两只眼睛已经像两朵花一样率先绽开了。让人放心,这就足够了,不必再当什么“澡王”了。这城市里没有这种称呼,别的城市也不见得有。没有的事情有了,就觉得怪异,令人不放心,况且在这个城市里,我爸是“名人”。一个“名人”去学习洗澡,这事儿就有些不体面了。
  我爸是一个体面的人,穿得永远干干净净,兜里总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和另一支钢笔,一支叫英雄一支叫派克。我爸的个子不高,也预示着我无论怎样努力就是腿不坏也不一定长得很高大。爱笑,这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差不多现在快说明白了;有一样谁都看得很明白,就是我爸不仅个子短,还很瘦,就比较像我妈说的像个小人物了。可我爸太瘦太瘦了,我妈说,狼看到我爸也会伤心落泪。这我没把握,我没见过狼,我爸也没真见过,不知道狼会不会像妈妈说的那样不忍心张开口率先掉下泪来。要验证也并不难,因为我们变成城市以后,一直计划着要建一个动物园,我爸去学习洗澡,可能跟要接待这个北京来的对建动物园很有主见的客人有关。就是说,我们看到狼的日子不会太久远了。
  “走,阿甘,我们去找你爸。”妈说。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妈准备行动。妈从来不会为什么事惊扰我爸,那回爷爷病危通知发下来却没死,脖子上插了一根气管救活了爷爷,爸去看的时候不喜欢那根管子,有些难过地拉了拉我爷爷的手。我得大脑炎那回,我爸来看我的时候,一直拉着我的手,整整一夜,我每次醒来手都被爸攥着,他的头靠在我的头上睡着了。我的腿不好使了以后,妈痛哭了好长一阵子,爸一个星期没有上班,每天把我从床上抱下来,试着让我像过去那样走,爸没有成功,妈说:“这可怎么办呀?”爸就搂住了妈紧摇的头,像妈搂爸那样,不让它摇,说:“遇上了,就得胜了它。”妈忽然泪珠滚落,捶打着爸,说:“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你总不在?”爸听明白了这个问题,顿感伤心,也百般不解,却不知说什么。
  走出家门的时候,妈语重心长地说:“阿甘,到工农浴池,你进男澡堂子去看你爸干吗呢。”我知道,这是我妈带上我的原因和目的。我说:“到澡堂子里洗澡,也洗脚。”妈同意我的说法,点点头。妈知道我话里的全部内容,就是到澡堂子里不用妈帮爸洗脚和揉脚。在家里妈妈常做这个工作,爸当“舞王”的时候,让省城里来的人高兴,也让投资甜水湾的人开心,他们的太太都喜欢和我爸跳舞。我看见过一次,在幽暗的舞池中我总看不见我爸,只见一个大阿姨在那里旋转,我爸瘦小被淹没了,那是一个女人的旋转,爸只不过是一个支点。变成城市的庆典午夜,我爸进了门就走不动了,我妈帮他揉脚,妈说:“甜水湾真的叫市了?”爸也很高兴,说:“真的。”妈说:“太好了!这些年你没白搭工夫。”爸说:“太好了。不过,你轻点。”妈欢愉地说:“我也为甜水湾尽点力。我在揉这个城市的脚。”我爸似乎吓了一跳,疲惫地说:“你怎么喜欢放大?”妈说:“你又不是照片,放大什么?对,你是照片,甜水湾的照片。”然后妈又说:“到甜水湾的客人,都喜欢你。我也喜欢。”往后大概就涉及到了大人们说的爱情。爸像一只猴子,妈也像一只猴子,两只猴子在一起欢笑,然后一定把我抱起来,说:“儿子,在咱家西边,将来要建一个动物园。”妈说:“阿甘,你喜欢大老虎吗?”我说:“我喜欢狼。我要看狼见到我爸时会不会哭。”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向西边看了看,那一片平房早已被拆了,就是说,狼和另一类如狼的可爱野兽们要生活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喜欢我家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多么让人多梦的位置啊。我问妈:“妈,万一哪天狼跑出来,到家里来找我爸怎么办?”妈问:“你说什么?”我知道妈心思不在这上面。妈比过去多了一点不愿说的心思,就是变成市以后的甜水湾,四处飘逸着像仙女一样的美人,她们像仙女又像幽灵一样在城关镇飘来飘去,黄叔叔抓住了一个,就是说,我又有了第三个要叫黄阿姨的人,不知会不会再被一九五八年吵醒?黄叔叔不在文化局检查歌舞厅工作了,黄叔叔组建了甜水湾文化传播公司,爸叫他黄总了。我们体育老师也搬出了宿舍,墙上的玛丽莲·梦露开始灰蒙蒙,尘埃弄脏了她巨大的双唇,看不清了,一年以后再看她时已经挂上了蜘蛛网。城关镇小学很多男老师都离去了,他们说这个城市有更需要他们的地方。
  弯过两条胡同,走上又走下另一个又高又长的过街天桥,到了一个灯火灿烂处,妈带着我找不到工农浴池,后来才明白,现在已叫哥伦布洗浴中心了。太阳刚刚下山,这条街人开始多了起来,门前停着好多小轿车,很久以后我爸告诉我妈,这地方是城市另一个动情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和妈在进大门的时候,正看见一根红萝卜游荡着出来,果真就是我爸,妈和我一眼都没有认出他,没有认出红彤彤的爸,像红萝卜一样令人怀疑的爸,刚走出小门就一头栽倒了。
  我爸栽倒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他们都认识我爸,其中一个胖叔叔扶起我爸,我才认出他,他是原先总拉着我爸去火车站接人的司机,我爸叫他马总,他还叫我爸田干事,就这么叫了一句,然后说:“哪有刚蒸完就走的?该到休息厅歇歇,做做足底或者上二楼按摩,缓缓神儿呀。”我妈扶住我爸,马总才看见,说:“嫂子?这儿还没女宾部,你来干什么?”我妈说:“你把他爸怎么了?”我爸喘了口气,汗水从头上脸上脖子上都往下面流,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说:“儿子,这不好玩儿。他妈,跟马总没关系,我把自己蒸坏了。”马总笑笑说:“田干事,习惯了就好了,就跟抽大烟似的,有个两三次你就得上瘾。”妈就急了,说:“你让他爸在这儿抽大烟?!”爸笑了笑:“人家是比喻。”马总说:“嫂子,我正抓紧扩展女宾部呢,回头跟田干事一起来蒸蒸就知道了。”妈说:“蒸?蒸人呀?”我爸使劲吸气又呼气,说:“叫桑拿,就是在木屋子里架个大火盆,往上浇水。”妈还是心疼得不得了,对马总说:“小马兄弟,你可太缺德了。”走到街上的时候,市长的车刚好停在门前,司机下了车,正看见我爸,说:“田干事,正找你呢。王市长不方便,要你陪着客人洗洗。”说话间,桑塔纳后车门走下一个像熊一样强壮的人,这大概就是那个要建动物园的人,果真就跟动物很密切的样子。我妈说:“老田刚洗过了,差点晕过去。”熊说:“人哪儿都可以锻炼,惟有皮肤没法儿练,蒸完了往凉水池一跳,再蒸,再跳,再一蒸,就是皮肤的呼吸了。”我说:“我爸不要呼吸。”我爸和熊握了手,回头向我妈使了个眼色,朝我点头,我赶紧说:“我爸又要呼吸了。”我爸说:“孙先生,我陪你去呼吸。”我妈就不说话了,关键时候我妈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我爸或别人下不来台,这我就明白了我妈的说法,我爸是公仆,除了推汽车外,还要洗澡。司机许叔叔说:“我带你们回去。”我爸说:“这不好。他妈,带阿甘回家。”许叔叔说:“这有什么呀?”我妈说:“我带阿甘逛逛夜市。他爸,你千万别把自己蒸熟了,我还指着你过日子呢,早点回家。”我知道妈在骗我,她不会带我去夜市,那里主要是小吃街,我要回家吃饺子。我妈说:“阿甘,回家吃饺子。”我同意了,看见妈长长叹出一口气,拉住我的手,上桥的时候,还不住地回头看,哥伦布洗浴中心的霓虹灯很好看,把夜照亮了。
  下了桥我说:“妈,我要一双带对钩儿的鞋。”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爸还没吃饭呢!快,赶快回去给你爸送点饺子来。你爸差点晕倒不一定是蒸的,是饿的,低血糖了。”我说:“我要我们班长那样的鞋。”妈不知道那双鞋,问:“什么鞋?”我说:“有对钩儿的那种。”妈还是不懂,问:“什么对钩儿?”然后妈又说:“快给你爸送饺子来,韭菜猪肉,你爸最喜欢了!来,阿甘,妈背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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