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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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并没有征兆,可我爸还是感觉出来了,对我妈说:“动物园可能建不成了。”妈问:“怎么会呢?不是把人都搬走了吗?”我害怕地问:“怎么会呢?那些人还要搬回来?没有房子啦。”爸的脸上做了一个很痛苦的形状,我不太习惯爸这个样子,妈已经开始准备好习惯了,说:“别这样。”爸在屋里转起圈儿来,学着电影上那种能左右局势的人的样子,倒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和妈不吭声地看着他,爸就想起他不是能左右局势的人,就不转了,对着墙说:“我没尽职。我没接待好客人。我只能站在澡堂子里的小木屋外,不敢进去,我非常害怕那个电炉子火盆和往上泼水时的蒸汽。客人必是不开心,一个人闷头在屋里坐了,四十分钟没出来,我真怕他把自己蒸熟了,就喊他。他出来了,真是不开心,说这里还是个澡堂子,不像很多城市的专业桑拿浴,说温度不够,就像我们甜水湾一样,还没准备好迎接猴子。”我爸把事情说清楚了,建动物园的专家不认为刚变成市的甜水湾急需建一个动物园,这或许就是我爸造成的。我爸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左右局势的人,他只是陪着各式各样的客人代表甜水湾尽一些地主之谊,然后他们不一定要跟我爸谈什么正事儿,可我爸还是觉得是他把事情搞砸了。后来,南方省城来了一个靠盖楼发了大财的投资商,他说动物该在山上。喝酒的时候我爸小心地说,山上没有动物呀。那人说,“那就把甘家旺的人搬到山外来,还动物一个家园。”我爸说,把甘家旺的人全搬出来,可还是没有动物呀,动物喜欢森林。客人问:“森林呢?”我爸就不说话了。客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属于甜水湾的甘家旺,已失去森林。曹县长就为这事儿不当县长了,北京一个真正在中央干活儿的人把曹县长撤了职,曹县长觉得委屈,他用甘家旺的森林为县里赚够了钱,倒让后来的王市长风光,所以曹县长不开心,逮着机会就拿我爸出气。曹县长很会拿我爸发泄,一定喜欢看我爸像两朵花儿一样的眼睛。客人知道很多事儿,后来就提到了建保龄球馆,是一个浩大工程的一部分,最开始的部分,这么多人来建设甜水湾,总得给人家一个好玩儿的地方,建一个三十六道无柱子保龄球馆比建动物园更好一些。我爸不明白,那人说:“人穷的时候革命,富了就惜命。”我爸就弄出发呆的样子给客人看,客人拍了拍他的肩,说:“田干事,就这么回事儿!现在人们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在玩中就锻炼了,你不必为动物园伤心,谁会来甜水湾看猴子呀。”说起猴子大家都明白,我也知道猴子,课本里正学这些,我就说:“我们的祖先就是猴子。”爸摇头说:“不对,儿子,是猴子变的。”我妈说:“还是猴子呀。”爸不高兴了,说:“你们老说猴子干吗?谁会总花钱去看猴子?现在兴保龄球,没准隔一天就去打一回呢!我知道了,这叫甜水湾市的经济增长点。”我妈一定把这话说出去了,传到市长的耳朵,市长很高兴我爸提高了自己,表扬我爸说:“田干事陪了这许多年客人,是先当学生,后当先生。”我爸听到表扬,红着脸说:“不,我是先当学生,后当好学生。”这事儿又传回我妈耳朵里,妈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欢欣鼓舞一下,对我爸说:“你别瞎忙,管管你儿子吧,他开始真像城市人那样追求名牌了。”妈提到了我,实际上是提到了我们班长的那双鞋,鞋帮上有一个对钩儿的鞋。期末测验我的算术不错,我把鞋脱下来交给老师,说:“老师,你帮我往鞋帮上画个对钩儿吧。”老师没给我画我需要的对钩儿,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对钩儿就跟班长扯平了,不一定再为他系鞋带,老师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妈,妈就很生气。妈生气的时候,一般都从我爸开始,于是就开始了,说:“你要再不管儿子,过几年他该跟你要大奔了。”我说:“妈,什么是大奔?我们不是先要小奔吗?”爸叹了口气,弄明白事情的本质,原来我喜欢班长的鞋,就说:“儿子,再过两年,你能考进市一中,我就给你买一双耐克鞋。”我知道了,原来鞋帮上有对钩儿的鞋叫耐克,我喜欢耐克。爸把事儿一定对班长的爸爸说了,班长出事儿以后,我爸把班长的鞋拿回家来,说班长的爸爸一定要让我穿上,这样他就可以看见他的儿子还走在甜水湾,在甜水湾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说我将来一定能走得很好。爸像北风一样呜呜地哭泣,妈也哭。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我想班长,恨变成市以后大街上有那么多的汽车,班长毫无准备,班长还不明白甜水湾有了那么多规矩,我的好班长啊!
我穿上了班长的鞋,果然很大,太大了。我就想,班长如果活下来,将来一定是一个巨人。
爸问:“儿子,你恨过你们班长是吧?你该知道你错了,从小要学会爱。”这让我不高兴。我从来没有恨过班长,只是不喜欢帮他系鞋带,现在,我还需要系这双鞋的鞋带,是为自己系了。我说:“爸,我恨你。”爸很惊讶,问:“为什么,儿子?”我说:“我要你当澡王!你不学会洗澡,我们就没有动物园!我们要有动物园,班长就不会死!”爸明白了,眼泪刷的一下流下来,想抱住我。我不要他抱,推开他,说:“我要动物园!”妈妈泪流满面,支持我的想法,埋怨爸说:“你这都是什么事儿呀。”然后我们一起都哭了。后来我知道,那一天总喜欢看我的小英子也哭了,她一哭就不喘气,住进了医院。过年的时候才出来。爸爸把她接到我家,我和她一起看电视机里的市长,班长的爸爸已是满头白发。我爸说:“你先待一会儿,我要陪市长去看看下岗的人,再回来接你。他妈,给孩子煮饺子吃。”我妈说:“不先去看老曹他们?”我爸说:“昨天看过了,市长亲自去的,老头子们不说话。”爸走了,坐在大汽车上,上面装满了好东西。我知道,小英子的爸爸也走了,带着几百人离开甜水湾,秋天的时候就走了,去建设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也需要有高楼。她的爸爸没有带着她,她有了一个新妈妈,离开甜水湾最大的收获是挺起了肚子,里面有一个孩子。她爸爸走的时候,她还住在医院里,医生搞明白她为什么一哭就不会喘气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整个心脏都没有按计划形成。班长的爸爸收养了她。她需要一个爸爸,一个能爱她的父亲,市长就亲自做了她的父亲。我还是喜欢她,也许长大了我会娶她,这样,我就是市长的女婿,市长的半个儿子,我穿着那双大鞋。我想班长。
她问:“你爱你爸吗?”我说:“爱,太爱了。”她说:“我也是。你的腿坏了,不能怪你爸,像我的心脏不能怨我爸一样。你有一个好爸爸,我也终于有了一个。我就知道我会有一个好爸爸的,没想到他在甜水湾等着我。”我说:“我也是。可我老得等我爸,他每天晚上都不按时回家。”她说:“我爸说,田聪是个默默无闻又有很大贡献的人。”我问:“田聪是谁?”她说:“你爸爸呀。”我说:“不,我爸不叫田聪,我爸叫田干事。”她说:“你可真傻。”很晚了的时候,我爸疲惫地回到家,要把她送走,说她爸爸在等着她,正跟她的想法一样。她和她的新爸爸总有一样的想法,我关心的是我爸叫什么名字。
我问我爸:“爸,你叫什么?”我爸说:“儿子,你怎么了?”我说:“小英子说你叫田葱,你是田里的葱吗?”我爸说:“不是大葱的葱,是聪明的聪。”妈插话说:“还是葱嘛。你爸不是田里的,是菜里的。”我爸说:“也对。我是一根葱,像你妈包饺子,不是馅,可没它不行,我就是那馅里的葱。”我问:“那我妈叫什么?”妈说:“阿甘,我的宝贝儿子,你傻到什么时候才到家呀?”
爸说:“你妈姓棠,叫梅。不是倒霉的霉,是梅花的梅。那是咱老家甘家旺冬天里惟一能看到的花。”我问:“你喜欢?”爸说:“我喜欢。”我就说:“我也是。”妈说:“我才不要你们喜欢呢!”我能明白妈的意思。妈妈和一些阿姨离开了羽绒厂,那厂子发展不快的原因,厂长忽然就明白了,是人太多。妈妈和那些阿姨组织了第三幼儿园,实际上那是一个孤儿院。那里的孩子本来都有爸和妈的,可一下都没有了。我爸说,他们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留在了甜水湾,大部分是女孩子,有男孩也差不多像我。这些孩子来历不明,去向很明确,市长拿出钱来,我妈和阿姨们也拿出钱来,组织了这个幼儿园,买了这城市中最好的床和最好的一切东西,呵护他们长大。长大需要一些时间,我们都有时间长大,然后建设我们的甜水湾。
表姐也是这个想法。表姐回来了,带着美国的表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