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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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事情的起因是张处长来我们县检查工作,吃完晚饭后心情总不太好,因为那时甜水湾还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热闹处。那时人们最大的乐子就是下棋,至少是乐子中的一种,张处长很爱下棋,就跟曹县长提出来。曹县长就怕来甜水湾的客人没要求,何况是北京的,一听就欢喜,摆了一盘没几步就死了,便叫来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胡山出马。胡主任是政府里的好手,立即去应招儿,结果连输三盘。曹县长以为客人会高兴,哪知客人不高兴,要寻一个能称得上对手的人大战几个回合才痛快。曹县长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县委万书记。万书记是“斗棋”高手,大家都知道万书记办公桌上有一个文件筐,上面是中央文件,下面是棋谱。曹县长亲自到万书记家请出万书记,万书记把总鼓着的鱼泡眼翻了几下,用三根牙签剔了牙,用温水洗了脸,换上深灰色的中山装,披上一件军大衣,将拉毛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掌灯以后才坐在了张处长面前,客套了一阵,说了会儿党的事,胡主任早已摆好了棋,沏好了茶,开始对弈。万书记刚开始时不知该赢该输,尚未想明白已经输了,然后决定赢两盘。哪知张处长非等闲之辈,出乎所有人预料,干净利索地又赢了两盘。尤其最后一盘让人印象深刻,就是张处长将万书记只杀得剩下一兵一马一老将,然后张处长杀了兵斩了马之后,将万书记的老将在棋盘上推起磨来,好不羞臊。张处长推累了,将死了万书记,然后不玩儿了。万书记红着脸,非要再来一盘,结果才走了几步棋,竟被张处长用炮打了一个“闷攻”。我爸说,下棋的人最烦最恨的就是不小心让对手用炮给“闷”了,输在这步棋上总让人憋气,撮火儿,就好像一个挺绅士的人好好地在马路上走着,突然掉进井里,从地平线上意外消失的原因,全因为没注意井盖没了。城关镇有了正规马路以后,就开始丢井盖了。我妈不这么认为,我妈说:“你是说你爷爷的死吧?”爸就不吭声了。爸来到政府招待所的时候不能随便吭声,曹县长说,爸是代表甜水湾三十万人民———现在已经是五十万人民,又把好多县像撮土豆似的撮到我们市管了,要让北京客人高兴才是。北京客人输棋才会身心愉快,这让所有的人都大惑不解,京城的官儿总跟咱们的官儿想法不一样,这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我爸在张处长对面坐了,胡主任还当了裁判,会议室改造成“斗棋”室,四周摆满了软椅,除了县委万书记以外,在甜水湾方方面面说了算的差不多都来了。张处长红光满面,看着怯生生的我爸,问:“田老师,听说你是甜水湾县好几届象棋冠军?”我爸说是。然后张处长就不明白,对曹县长说:“老曹,你是后发制人嘛。”曹县长说:“我以为张处您不想和小学校的老师下棋。”张处长说:“这叫什么话?你这是挤兑我呢。”猜过子儿以后,我爸执红先行。我爸心里发慌,知道他必须赢了张处或张处长才妥,自要先探探虚实,第一步棋,便把边兵向前拱了一步,专业说法叫“兵一进一,仙人指路”。我爸棋下得好,可非专业,这词儿还是后来张处长教的。当时张处长见我爸走了这一步棋,立即明白了果真就是个对手,眼睛不看棋盘,盯着我爸足足一分钟,才下手摸了子儿,想上士,却摸到将上。张处长低头一看才知是摸在老将上了,便按象棋规矩“摸棋走棋”,把老将上前一步。这一步好生了得,把在场的人都给弄呆了,现在我们小城的说法叫“酷”呆了。曹县长见俩人一个拱边兵,一个出老将,紧眨着眼,替万书记惋惜,没能前来学一学,人家这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呢。我爸不这么认为,他执红先走,本是先手棋,“斗棋”讲究“先手”的,有“宁失一子不失先手”的说法,张处长居然出将,便是有些小瞧或嘲弄对手的味道,我爸就架了当头炮,张处退将,已失去两手,失败就在情理之中了。第二盘,我爸弃马抢先,对军多杀了一个士,一马当先盘活了全局,张处长在众人面前果真就出汗了。曹县长看见张处长出汗了,必是已经痛快,用眼神暗示我爸输了第三盘,哪知我爸误解其意,雷厉风行的又把张处长拿下。张处长揶揄地说:“田老师,你这是游击队战法,让我这正规军一时摸不清套路。”张处长总结出了失败的原因,心里立即痛快了许多,接着说:“正规军不一定打得过游击队,这就是我们革命取得胜利的原因。”我爸吓了一跳,没想到下棋跟革命联系到一起,就不是知识所限,是水平问题了。张处长送给我爸一支叫派克的钢笔,称我爸是甜水湾“棋王”。张处长欣赏对手,大家都知道了该欣赏对手才是,明白了张处长连输了三盘没有生气,透着大气,果然是京官。曹县长一定就联想到了万书记,没有观战的原因是因为牙疼,闻知我爸连赢三盘后,牙就不怎么疼了。曹县长没法欣赏万书记,起因是曹县长要把我爸调到县政府办招待科上班,万书记说:“先借调吧。”曹县长就不高兴,后来,万书记跟我爸下了一盘棋,也在张处长坐过的地方坐了,胡主任当裁判,万书记愣绊着马腿儿吃了我爸的军,让我爸瞪目结舌,胡主任赶紧给我爸使眼色,我爸才没吭声。
我爸就正式调到了招待办上班。万书记调到省里去了,曹县长还是不太欣赏他,万书记调走以后曹县长说:“田干事,可别学了万书记,遇事儿要学张处,敢想敢说,敢作敢为。”我爸没有什么敢想敢说的事儿,敢作敢为方面经历就开始多了,首先是喝酒。我爸不会喝酒,那天分明没有陪好又到甜水湾来的张处长,深感失职。张处长说:“田干事,现在发展了,也不兴下棋了,开始时兴卡拉OK了。你们县要改成市,方方面面来的人多,可你连喝酒这关都没过,怎么能做好接待工作呢?”我爸羞红了脸,说:“张处说得极是。可我怎么才能喝呢?”张处长说:“要练,放大胆子练嘛!放大胆子,懂吗?现在社会进步了,我们就该把胆子再放大一些。”张处长是个可爱的人,总能带来可爱的信息,我爸就没有理由让张处长不放心。每天早晨起床,我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小盅来自北京的二锅头酒,脸色红扑扑的到政府里去上班,第一次刚出门,就扑通一个跟头栽倒在院子里了,我妈急忙出门扶起我爸说:“他爸,你这是干什么呀。”甜水湾变成市以后,我爸就很能喝酒了,其间一共住进五次医院,有一次是被抢救过来的,我们班长的爸爸闻听后,赶到医院看我爸。我妈对市长说:“你看他把自个儿弄得这样子,还让他回学校教书去吧。”市长说:“他原来是棋王,现在是酒王了。田干事昨天被封了舞王,省长太太很开心,说她还会再来甜水湾,这对我们有好处。不过,田干事,现在客人到我们甜水湾来,都不兴这个了,你该当歌王了。”我爸就当了歌王。我爸在当“歌王”之前,在家里至少练了一年唱歌,他喜欢唱一首歌,早晨起来就这样唱:“我们的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咚咚,那个咚咚,那个咚咚咚咚咚。”我爸那时候还没记住歌词,每天早晨都在屋里咚咚一阵子。成为“歌王”以后,我妈问:“他爸,你下回能成什么王?”我爸说他不知道。妈妈回来了。妈进门就问我:“你爸带你看电影去了吗?”我说:“看了,那个阿甘一点都不傻。”我妈说:“本来就不傻嘛!谁说我们阿甘傻了?”我妈很会把一些事情联系到一起,像我爸很会笑一样,这就是我爱我爸我爸爱我妈我妈爱我的原因。我说:“妈,别擀面条了,我中午吃过面条了。”妈说:“妈不擀面条,妈包饺子,你爸爱吃饺子。北京又来什么客人了,这几天你爸又得吃不好饭,我包饺子。”爸进家门的时候,我说:“爸,我妈在给你包饺子。”爸像每回一样,蹲下身子,用脸贴了贴我的脸,说:“我没空吃饺子。”我妈听见了说:“你不说今晚请客不用你陪吗?就市长和胡主任两个人陪,不兴一个来客十几个人陪吃那一套了,又要干吗去?”我看着我爸挺难为情地摇摇头,笑眯眯地说:“不告诉你。”然后爸又补充了一句,说出不告诉我妈的原因:“怕你生气。”妈鼓励着自己笑笑,说:“我生什么气?都习惯了,又唱卡拉OK去?”爸说:“现在不兴唱卡拉OK了。”妈说:“甭管又兴什么,吃饱了再去。”爸说:“不行啊,现在这会儿人少,我得抓紧空儿,回来拿内衣的。”妈说:“你拿内衣干什么?”爸说:“现在兴洗澡,我得赶紧练练去。”妈扑哧一下笑了,说:“他爸,你没洗过澡?”爸挠了挠头发说:“也不叫洗澡,叫桑拿,实际上也是洗澡。”妈就说:“还不是洗澡吗?天呀,他爸,你这是怎么了?洗澡还要练?”我立即为我爸难过得不得了,说:“爸,你可真是傻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