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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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我爸很会给我解决午餐问题,不一会儿,他就端出一碗热乎乎的方便面,上面还滴了几滴香油和醋,我知道,做完这些他就该走了。我爸就走了,肯定又是陪客人去吃饭。我爸每回从车站接来一个客人,一般都是由十几个人陪着,围着两个大桌子坐了,这时候我爸就不再是重要人物。客人也从不误解这点,只是密切关注我爸是不是给我们班长的爸爸往酒杯里倒矿泉水。肯定有一次我爸被人抓住了,我爸就变得非常主要了,那还是曹县长当县长的时候,我爷爷那时还没死,只是送了一张病危通知书,我妈带我去找我爸,我看见了那十几个人和两张大桌子,我爸站在客人面前,把一大杯白酒喝了。这让我妈吓了一跳,因为我爸不会喝酒。我爸从爷爷那儿继承了很多东西,惟喝酒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是个夏天,我爸拉着我的手在窗户外面望着屋里,听见我爸说:“张处长,我真的不能喝了,眼睛都看不清了。”张处长说:“这可没法儿证实,你不喝就得罚老曹。”我爸这时就求助似的看了看屋里的人,希望有人来救他。当然那想法很幼稚,所有的人都没看他,齐齐地望着张处长,我爸便望向了窗外,没有看见我妈和我,看见了天上有太阳,我爸说:“月亮都上来了,张处长,去唱卡拉OK吧。”曹县长说:“什么月亮?是太阳。”这真让我震惊,因为这时候是中午两点,我爸已经日月不分了。我爸坚持着说:“就是……月亮,张……处长,你说呢?”张处长使劲地摇摇头,大声说:“不知道,我……不是本地人。”这时候就爆发了笑声,像我们教室那样,笑声在四处爆炸了。我妈就拉着我赶紧走了,我问:“妈,那个张处长是哪儿的人?”我妈说:“北京的,中央的,农业部的,农业局的,农业处的。”妈近乎要说胡话了,我还能听懂。
  那天,我妈很高兴把我爸推汽车的事儿说清楚了,我爸不当老师以后,到政府里做了公仆,其中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推汽车。我妈说,我爸到政府里做事儿,还是那个张处长促成的呢,因为我爸有天赋,会斗棋。在我们这儿,都管“下棋”叫“斗棋”。要说“斗棋”,就不能不说到我的老家,我爸的故乡,将来我有儿子以后也不能不总提到的祖籍:甘家旺。它属于甜水湾县的时候就很美丽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它,因为说到美丽人们都懂,也比较好了解,比如说玛丽莲·梦露———她挂在我们体育老师宿舍的墙上,都说她美丽,人们一下就明白了。如果老师知道我这样说,又要批评我不能这么形容,也许我真的不太会形容,不管怎样,我总算把美丽说清楚了,其实美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奇。
  我的家乡很神奇。如果说“美丽”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一只烤全羊的话,“神奇”便是一个饿鬼碰到了一整只红烧骆驼。(我真的不太会形容,就请原谅吧。)我想说的大概意思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你在往前走的时候,早晚会突然看见一座山,那山好像是突然间就出现的,突然间拔地而起,让你毫无准备。属于我爷爷的甘家旺,就在那山上。上了山以后,你将几天几夜走不出那山,好像以后就全是山了。
  甘家旺多少代人都喜欢往山下看,吧唧着嘴有些心痛地看着山上道道清泉流到山下,流进城关镇,流出甜水湾,用不了多久就进入黄河了。再也没有把故乡安排在这儿更让人满意了。爷爷说,在他之前,甘家旺差不多平静了一百年,甘家旺不要说没有出过八路军,没人当过国民党兵,历史上就连个像模像样的土匪都没出过。中国最后一个皇帝被推翻了好些日子以后,甘家旺的人才知道中国没有皇帝了,不过还是要纳贡,所以有没有皇帝对甘家旺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差不多都一样,这是规矩。人在还没有生出来之前,就有先出来的人为后面的人精心地安排好了各式各样的规矩,这我知道,不一定要爷爷告诉我。我们甜水湾变成市以后,规矩就比过去多了,说出来不一定有意思,举个例子来说,比甜水湾早十年变成市的那个邻县,他们号召市民不许随地吐痰的时候,甜水湾正大张旗鼓地禁止随地大小便,这就是我们变成市以后城关镇多了许多漂亮厕所的原因。我爸对这事有解释,他说这主要是针对那成千上万到我们城市来盖大楼的民工提出来的,他们来建设我们的城市,不能对远方来的客人说,别在我家地上“出恭”。我们是一个新兴的城市,应当原谅它成长中的过失,比如很多像公园售票亭一样漂亮的厕所,刚建好不久又被拆了,因为要扩建公路,它显得碍事了。市规划局局长得糖尿病死了,都说他不死也得给人打死,因为他的失误,给甜水湾造成了一次巨大的开支,浪费了,自己却没事儿一样地死了。自从县政府的牌子换成市人民政府的牌子后,城关镇的人想法多了,问题多了,脾气也变大了。
  我大概把我们甜水湾市说清楚了,它一大部分在平原,还有一个很小的部分在山里。甘家旺属于甜水湾的一部分。我爸的爷爷在历史上就是甘家旺很有影响的人物,为了便于识别和让人记住,后来大人们对我老祖父有了一个统一的称呼,比较容易明白,叫“地主”。我的地主老祖父过去在甘家旺都称他“东家”,他后来叫地主、大地主、恶霸地主。死了,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也不是被政府枪毙也不是被台湾派来的国民党特务杀害,是被山外新兴的现代土匪给宰了。我爷爷说他爸是最窝囊最让人憋气的死法。爷爷还说,甘家旺的人都为爷爷的死痛心疾首,这跟我课文里的说法不太一样。爷爷被大黄狗吓着那天,村里的广播正宣读毛主席对这事儿的看法,说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总之,甘家旺的人统一了认识,我猜想那一天甘家旺的人都看到了一根鸿毛飘出了山外,也许就像我看阿甘电影时一头一尾都出现的那根鸿毛,或者是鹅毛鸭毛或鸡毛,正是我妈在的工厂做的工作。妈妈在羽绒厂上班,每天都要给动物拔毛,缝进衣服或被子里,好暖和人的身子。
  我爷爷分析过他爸爸死了甘家旺人痛心疾首的原因,是因为甘家旺死了久负盛名的“老棋王”。那么甘家旺的人打量完飘出山外的一根毛之后,一定十分注意我爷爷家据说已传了一百年的翡翠象棋。那副翡翠象棋没有传下来,但如何摆弄它的技巧我爷爷早已心领神会。爷爷说,从他记事开始,甘家旺一到冬季就摆开“斗棋”战场,在我老祖父的大宅院里设局,十村八乡的人都来,老祖父还管饭,不管认不认识,有没有身份,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会“斗棋”的都可以来“斗”。这是甘家旺玉米收仓、麦子播种后整整一个冬季的乐子,直“斗”到过年才会出现第一名,然后可以向我老祖父挑战了。老祖父已是二十年的“老棋王”了。老祖父还要请来戏班子在甘家旺唱七天七夜的戏,无论种地的还是收粮的都有酒喝,有肉吃,就是说过年有七天七夜的费用是我老祖父出的,每天开戏前在村里大庙前的大台子上“斗棋”。我爸说,我爷爷当年可不是“飞奔”革命的,是被我老祖父用一根枣木棍子打出了山外,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是我老祖父输了一盘不该输的棋。甘家旺种地最好的手艺人挑战我老祖父,爷爷支了一个阴招儿,是因为十八岁的爷爷看上了那人的女儿,想提前讨未来老岳父的喜欢,却让老祖父不开心,就让他出去到山外革命一阵子,来年春天再回来。爷爷不肯,因为爷爷除了有自己关于女人的心事儿,还是十八岁以下人中的高手,被他爸用枣木棍打出甘家旺的那个早晨,还有七个甘家旺十六七岁的伙伴追随而出。爷爷带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出了山,带着象棋,那时火车还没有铺到甜水湾,他们一路看山外的乱哄哄世界,一路“斗棋”玩儿,到了邻县的火车站那晚就要决出冠军了,没想到被抓了壮丁,当晚就上了战场,天没亮就被俘虏了。爷爷的老排长———就是后来的二三首长问爷爷:“回家,还是革命?”爷爷说:“不能回家。明年夏天我爸才让我回去拔麦子,就先革命吧。”老排长拍了拍我爷爷的肩头,说:“好!不过,打仗带枪就行了,别带着象棋,等革命胜利了你再去斗吧。”爷爷后来总结他的一生说,是“斗棋”才让他革命的,也算是因祸得福,要不甘家旺解放的时候,他肯定当不了公社书记,如果留在甘家旺,不被国民党杀害也被共产党给毙了,要不一九六六年也得像他爸一样让新兴的土匪给宰了。我大概说清楚了,我爸从他爷爷死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爷爷往据说是牛棚的一种棚子里送饭,必是我爷爷教会了我爸下棋,希望有一天我爸也能有个什么奇迹来改变他一生的命运。奇迹果然就出现了,我爸还在城关镇小学当老师的时候,有一天曹县长来找他,叫他陪北京来的一个客人下棋。这人就是不能分析出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张处长,因为他不是我们甜水湾的人,来自外地,北京,可人们都说张处长为把我们县变成市做出了很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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