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8期

我爱我爸

作者:陆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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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现在我要说说我们班长的鞋。不一定从鞋说起,是系鞋带。自从我明白了我妈对公仆的解释,我就知道从市政府大院里出来的人都叫公仆,当然是坐小汽车的那些人,他们管这个城市,也管我们学校和我,但不一定帮我系鞋带。我总要帮我们班长系鞋带。班长的鞋带总开,那是一双特别大的鞋,鞋帮上有一个对钩儿,肯定是老师判作业时帮市长的儿子顺便打上去的。那鞋带又宽又长,班长有些胖,不喜欢弯下腰顶自己的肚子,班长说:“阿甘,帮我系上。”我说:“我不。”班长就笑着拍拍我的肩,“真傻,我付你报酬的,你喜欢吃糖吗?”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吃糖,就说:“喜欢。”班长说:“那好,我也想吃糖了。两块五一包,这里是五块钱,可以买两包,你帮我去买,一包送给你。”我就去了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阿姨说,只剩下一包了,找了我两块五。我回到班里,把找回来的钱交给班长,说:“就一包了,我吃,钱还给你。”同学们傻乎乎的都笑了,几个外省来的新同学关注着整个事态的起因和结局,一个也很胖的同学说:“这家伙哪儿傻呀?”班长说:“他不傻,像他爸一样,看上去傻乎乎的,心里可精呢。”另一个刚转来的女生看着我,她从到我们班来就总喜欢歪着头看我,这会儿就说:“阿甘,可别咽下去。”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糖是能吃不能咽的,班长说:“阿甘,没事儿,咽就咽了,充其量给你肚子拉一刀,再从盲肠里取出来。给你扎坏腿的那个阿姨,现在不管打针了,当外科医生了。”这我知道,阿姨那次教训太深了,曹爷爷也生气,我爸说曹爷爷那天竟当着别人打了他小姨子一记耳光,然后把阿姨赶出医院,要她从头学起。阿姨就从头学起了,当然要学最重要的部分,不是仅仅能帮助人的而是挽救人的部分,由县里委托去了省城医学院上学,现在回来了,当了外科医生。
  女生说:“阿甘,别听胖头的,真的不能咽,这是口香糖。”我觉出了一种怪怪的味道,像我爸那天晚上回来浑身上下扑满痱子粉的味道,不能不吐,我就吐出来了,说:“这糖不好。”班长说:“好不好的你也吃了,帮我系鞋带吧!”新转来的同学不同意,他们让我拒绝班长。他们都是随父亲———也有带了母亲一起来我们甜水湾市建设甜水湾的,主要是盖楼房。没有高楼的城市不能称为城市。喜欢看我的女生叫小英子,小英子的爸爸是一个工地的头儿,都说她有好几个妈妈,只有一个爸。就这一个爸爸,已经实在太多,她非常不喜欢,总对我说:“阿甘,你爸真好。”她指的是我爸总到学校里来,我爸到学校里来,总能带来一些东西,有一次陪着一个人来转了几天,最后给我们建了计算机教室,那人还在学校操场的大台子上跟我爸一起唱歌,唱得好听极了。我爸唱:“我叫王小义。”那人唱:“我叫买买提。”然后他们俩一块儿唱:“我们两个在一起,真像亲兄弟,亲呀亲兄弟。”班长说:“你们知道什么?我答应阿甘放寒假的时候,把这双鞋借他穿,三十儿前再还给我。兄弟,快系鞋带吧。我猫不下腰去。你不是说将来你要像你爸那样当个公仆吗?好,就从现在开始。”我说:“我不开始。”班长说:“真傻,当公仆又不丢人,在美国,当公仆还要给人家自行车打气呢,不是你说的吗?”是我说的。不,是我表姐说的。前年我表姐回到甜水湾一次,是她的假期,回到甜水湾注销户口,有一个美国人要娶她。表姐说,她刚到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车胎忽然没气儿了。这时候一辆警车开过来,表姐有些害怕,那个警察像我们现在退休的曹县长一样满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二话没说,将表姐和自行车弄到了警车上,问清了她在加利弗尼亚大学,就把车开到了大学门口。表姐知道她要倒霉了,没准儿警察要告诉学校一声,就把她带警察局去。警察下了车,把自行车取下来,神奇地从车里拿出一个气筒子,扭着屁股给表姐的自行车打气,打完气,就上车要离去。表姐明白又不明白,赶紧说:“太谢谢你了。”警察说:“不用谢。”表姐还是缓不过神儿来,又说:“你没事儿吧?”警察吓了一跳,有些警惕,推开车门下来,向表姐敬了一个礼,说:“我来晚了吗?”表姐迷瞪地说:“我不知道。”警察有些不悦,又敬了礼,说:“小姐,如果你自行车慢撒气,责任不在我。还有,不要到高速公路上骑自行车,你是我遇到的第九个中国人了,前面八个都没有投诉过我。”表姐把那个警察吓着了,我能听懂,这方面我有经验。我们班长骑着自行车,有一天直奔站在公路口的警察身后撞了上去,班长的车闸坏了,把那个警察撞了一个跟头。警察爬起来,踢开自行车,冲过来一把就揪住了班长的左耳朵,班长说:“今天早上我爸刚拧完我左耳朵,你看,他来了。”一辆桑塔纳就停在了路中央,是市长汽车,没有市长,不过警察认识市长的车和司机许叔叔,问:“你儿子?”许叔叔说:“要是我儿子,生下来就把他塞尿盆里了。”警察就给了我们班长一个嘴巴,班长哇的一声就哭了。许叔叔说:“他是王市长的儿子。”警察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木呆呆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没动。班长说:“谢谢。”警察说:“不用谢。”班长说:“你没事儿吧?”警察说:“我没事儿,你呢?”班长说:“你该有事儿了,我告我爸去!”警察不同意,扛着班长的自行车走了五条街,一只手拉着班长的手,很亲切,还请班长吃了一大盒八喜冰淇淋。班长吃冰淇淋的时候,警察亲自帮班长在修车铺门前修好了自行车闸,把他用脚踢过的地方,精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还用抹布蘸了黄油把班长的自行车擦得锃锃亮。班长说:“你比美国警察好。”警察说:“什么?”班长说:“他们只管给自行车打气,你还擦亮它。”警察笑笑,骄傲地说:“那当然,我是中国警察。”班长很高兴,又说:“我鞋带开了。”警察说:“便民措施里没有帮群众系鞋带这一条。不过,作为甜水湾市的警察,我愿做。”班长说:“不用了,这事由阿甘做。”警察说:“也好,让那美国佬帮你。或者,你爸爸做这事很在行。”实际上是我很在行。系完鞋带后,我说:“班长,哪天借给我穿?”班长说:“放寒假。”然后又补充道:“你帮我写几天作业,我就借你穿几天。”班长在我们班学习是最好的,他不想写作业,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写自己的作业,他喜欢帮总爱看我的小英子写作业,好像跟她约好了,像一支歌唱的那样:大约在冬季。
  冬季很快就来临了。第一场雪飘落在甜水湾的时候,这个城市也在长大。城关镇多了许多热闹,要过年的时候,城关镇来了马戏团。班长首先知道要来马戏团了,骑着自行车四处告诉同学们这个好消息。我也知道,我爸就接待了那个马戏团的团长。我爸感激他给甜水湾的市民带来过年的乐趣,可我没有看见马,有狮子、老虎和许多狗,没有马也没有狼。班长听我说有老虎和狮子,很高兴,只是不高兴我比他先看见了,他骑着自行车就要去。我说:“班长,马戏团还在搭棚子呢,不让看。”班长说:“我不带你去。阿甘,咱们变成城市以后骑自行车不许带人了,你去告诉其他同学,我先去!我们看老虎啦!”班长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班长,他死了,被外省来的一辆小汽车撞死在十字路口。我难过极了,我想再为我的班长系鞋带,我喜欢为你系鞋带啊,班长!
  爸爸哭了。爸爸说:“要建一个动物园。”然后爸爸捶着自己的胸,哭得像个泪人,“都是我不好,我不会洗澡!”我猜想到事情起了变化,也许,甜水湾真该有个动物园,可没有,那里建起了一个保龄球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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