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李浩小说(二选)

作者: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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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放学之后,刘四权他们在路上截住我哥哥和我。“李恒,你给我站住!”刘四权很威严地喝了一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我打寒战的同时我分明地感觉我哥哥李恒也寒战了一下。四,四哥……我哥哥喉咙里发出了类似于狗叫的哀鸣,三两片树叶在他们的面前翻卷落下。我的身上有些冷。我站的位置与我哥哥有一定的距离。
  刘四权很威严地挥了挥手。
  结果可想而知。那些充当打手的同学都很卖力,一方面他们是在讨好刘四权,一方面出于对我哥哥的怨恨——你知道我哥哥毁掉的是什么!我哥哥的年轻身子冒出了血来,他的额头出现了一块青色的印迹。他被按住跪在了地上。我哥哥的身影更加地矮小了下去,更让我心酸的是,他一直都在像狗一样讨饶,发出时断时续的哀鸣。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着,很快,我就看不清他们了,我的眼前全是一片朦胧的水渍。自始至终,我都在一旁站着,像一株生根的树……
  我和哥哥李恒,我不知道我们两个泪人是怎样回家的,我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而远非结束,霄红,一个被仇恨燃烧着的女孩子是根本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哥哥的,还有更深的灾难在等待着他;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她的仇恨化作许多人的仇恨,我哥哥李恒,将在这众多的仇恨中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着我和我哥哥的样子,我母亲的眼也变得红肿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晚上父亲回来了,在另一间屋子里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声经久不息。我哥哥把头蒙在了被子里,一晚上,他都没把头探出来,他似乎早早地睡了,没有任何声响。
  第二天上午我父亲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把电视放在了摩托车上。晚上,他是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回来的,两手空空,一脸疲惫和烦躁的神色。母亲迎上去,但一看父亲的脸色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又是一顿沉闷的晚餐。饭后只有我父亲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得十万呢。我们都明白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意。那时陈老师刚从上海回来,他准备去为霄红整容。哥哥的碗掉在了地上,在寂静中声音格外响亮。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仿佛它也掉在了地上。——摔,你他妈还给老子摔!父亲吼了一声,他爆发了,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朝哥哥扑去,耳光清脆地响了起来。
  我哥哥直直地站着,一任父亲的手用力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哭,没有发出像狗一样的哀鸣,他仿佛根本就丧失了知觉。
  从那天起我哥哥就丧失了知觉,他仿若是一个木头人,他对于疼痛变得异常麻木。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上学、放学,那条路让我走得心惊胆战,尽管我哥哥拒绝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但我完全可以轻易地想到就在那条路上,有四五个人正等待着他的出现。尽管他拒绝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但我还是目睹过两次他被人打倒在地上时的情景,几双脚狠狠地踏在他的腿上、腰上。他麻木着,等那些人打得不耐烦了,他就默默地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擦一擦血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从那些人的身边擦肩而过。在他第三次被打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举着一片瓦片冲了过去但被人绊倒在地上,那一次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每次所必须忍受的疼痛。那一次,我哥哥没有从那些人身边擦肩而过,他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些人走远了,消失了,他才把我拉了起来。我们俩搂着一直哭到天黑,直到我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寻找我们。
  
  霄红发誓要对我哥哥进行报复,她说她要同样毁了李恒的一生,她说为此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有一次霄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一口浓痰吐在我哥哥的脸上,并对他说,李恒,我不准你擦。我哥哥就真的没擦。一上午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并不完全是因为那口痰的缘故,霄红迅速地破坏了留在人们心中的美好,她因为那片闪亮的瓦片而彻底地改变了,我相信,这带给我哥哥的伤心远比那口痰更重。我不敢说我哥哥曾经暗恋过霄红,但可以肯定,在甩出那片瓦片之前他对霄红有着强烈的好感,对我来说对许多人来说这并不是秘密。而霄红似乎也有和我哥哥成为好朋友的意愿,无论什么事她都愿意和我哥哥商量。可一块瓦片把什么都改变了。一块应该被诅咒一万次的瓦片!
  我哥哥脸上的痰迹是被陈老师擦去的。他擦拭痰迹的手一直在抖。给我哥哥擦完痰迹,陈老师转过身来指着霄红的鼻子,看得出,他有些激动:你,你……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啦!霄红蓦地站了起来,也冲着她的父亲喊:我是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不都是他造成的吗!我跟他没完!陈老师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高高地举着……
  霄红的改变让我恐惧,我一直在担心她的报复永无休止,我一直在担心,她还会对我哥哥做些什么,那让我担心的事就在我的担心中来临了。
  在某个黄昏,我哥哥被人抬了回来,一路上他在不停地喊叫着,翻滚着,他膝盖处的瓦片沾满了暗黑色的血迹。抬到家里的时候,他除了大声地喊痛之外不再说任何一个字,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抬他来的一个同学口中得知的。现在,同学们的同情已转向了我哥哥李恒。那个同学目睹了我哥哥受伤的全部经过。
  他说我哥哥放学回家走到半路上,几个邻村的人截住了他。显然,我哥哥早有准备,他低着头朝那些人走了过去,就像一条鱼把自己递到案板上去一样。那些人只围住了他并没有想动手的意思,这时,霄红带着刘四权和另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了。他们的怀里抱着一些闪亮的瓦片。当他们把瓦片丢在地上的时候我哥哥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他转身想跑,但什么都已经晚了。那些人把他按倒在地上,然后把他架到了瓦片上……
  当晚我哥哥就住进了医院。他左腿上的一条筋被瓦片划伤了,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救治他的左腿会有瘫痪的可能,即使住院治疗,也无法保证他不会留下残疾。在我哥哥住院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从一种不安中解脱了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种不安之中,一进病房,我母亲的眼睛就开始流泪,后来母亲最终落下了看到医院的病床就流泪的毛病,直到现在也未能根除。
  陈老师在第三天的上午来到了病房。我哥哥正在输液。守了一上午父亲有些困倦了,他烦躁而无聊地注视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液体溅落的声音在静寂和烦躁中被无端地扩大了,它们单调地敲击着他的耳鼓,就在这时,响起了陈老师的敲门声。
  我父亲把陈老师挡在了门外。“陈老师,我家李恒是做错了,是对不起你们父女,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还不是有意的,你们不能欺人太甚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你说是吧!”陈老师拼命地点着头。他对我父亲说他是刚刚才得知李恒受伤的消息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心里……他说,我来看看李恒,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冤家易解不易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说别的也没有用了,大家都往前看一点。
  我父亲依旧堵在门口,他有一肚子的气愤、委屈和疼痛无法发泄,然而他却不知该怎样对着陈老师发泄,这时我哥哥在病床上说话了。他说,让他进来。
  是的,我哥哥那天就是这样说的,他对着站在他床前的陈老师说: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是的,那天他就是这样一字一顿地说的,他每说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冷意,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痛。本来陈老师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我哥哥却下了逐客令:陈老师你走吧,我特别困。就在陈老师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哥哥李恒又叫住了他。“陈老师,我不会对霄红怎么样的,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
  陈老师走了之后我哥哥让我父亲把陈老师送来的食品全部打开。他捧着一袋奶粉,看着,眼泪落进了奶粉里。
  
  一周之后我哥哥就出院了,但他在家里又躺了漫长的两周。下地之后的我哥哥李恒与原来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左腿略有点瘸,如果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看出来的。我哥哥李恒选择在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里走出了家门,那个秋天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尽,走出门去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冷,于是裹了裹上衣。这个动作对于抵御寒冷没有丝毫的作用,因为冬天就要来了。
  那天阳光灿烂得让人晕眩,那天的太阳是一枚属于仲春的太阳,没有一丝的风。落叶在地上静静地匍匐着,那些已经破碎的瓦片在阳光下竞相折射着闪亮的白光。我哥哥朝着那些纷乱的瓦片走了过去。
  那天,是我哥哥变成另外一个李恒的开始,是他走向罪恶、残暴和堕落的开始。那天,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两块闪亮的瓦片,刘四权身上的两道疤痕将交给这两块瓦片由它们来划出。那天,我父亲下岗了,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消息。
  现在,我哥哥李恒,正握着那两块瓦片,朝灿烂的阳光里走去。他略显歪斜的脚步迈得相当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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