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李浩小说(二选)
作者: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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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终于在晚上爆发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实都已预知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俩早早地躺下了,但我们没睡。我听见他们开始低声地吵架,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隐约地听见“刘珂”,“这个秃驴”,“我不戴这个”之类的叫喊,单从这些词中是无法猜测他们吵架的内容的,但可以猜想,这次吵架不是关于柴米油盐,而是和队长有关。随后是母亲的哭声,什么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谁使劲地摔了一下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哭着走进了我们的屋子里,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哭着说,“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在我们的屋子里转了两圈,随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里。她犹豫着走到了门口,“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你爹现在都成什么样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让你走。”我也哭了起来,我母亲看了看我们,软软地坐在了凳子上。“我本来是要走的,我本来是准备离开这个家的,可娘实在舍不下你们啊。”母亲说。母亲搂住了我们俩的脑袋,我们三个人,我们的哭声连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亲。我问,爹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再去,再去自杀呢?
我母亲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声,快,快把你爹找回来。
我们是在东场的一个麦秸垛下面找到我父亲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着哭叫的父亲向公社的医院走去。我,母亲,我弟弟李博,我们三个人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我们只是一些与整个事件无关的局外人。这种局外人的局面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被送进医院。那时我父亲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们却吵嚷了起来,整个医院都充满了喧闹。他们都进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蹲着。我母亲的身体隐在了阴影里,她的脸朝着医院大门外的灯光处探了探,然后又把脸缩回了阴影里:你们说,他不会有事吧?你们说,他干吗,干吗非要这样呢?
这样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当然,我母亲也并不需要我们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围绕着灯光乱飞的那些蛾子身上。一只蚂蚱从远处嗒嗒嗒地飞来了。两只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间穿梭。墙上的壁虎跳跃了一下,我看见一只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里扑闪着,细细的毛丝在壁虎的面前像一场雪一样飘散。——“反正是他自己非要死,谁也没逼过他,谁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母亲说。我母亲的脸再次伸到了灯光的下面。
跟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我父亲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像做错的事的孩子一样,滑稽地跟着。人们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并无大碍,他的伤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静脉,所以包扎一下就没事儿了。我母亲猛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我的父亲,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医院的大门。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父亲跟在我们的身后,许多人,许多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家进入了冷战。
我母亲又搬到了我们屋里去住,在深夜里我们常常被我父亲出来小解的关门声吵醒,随后是他唉声叹气的声音,往往这时我母亲就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着呢。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只盛我们三个人的碗,父亲愣上一会儿就自己去找碗盛饭,他把锅碗瓢盆放得很响,然后把饭端到屋外去吃。我母亲不让我们管,她说,我父亲现在一身毛病,没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腾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
是的,在冷战期间我父亲再没有提过自杀这件事,他对我母亲把他的粪筐当做柴火烧水做饭也毫不理会,他和我们的生活分离了,我时常看见他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晃动着一张苦脸出去,在吃饭的时候他再把那张苦脸晃回来。那段时间里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亲丢下了为他熬药的工作,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里为自己煎药,他屋子里病的气息更重了。
我,我母亲,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父亲在那些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们忽略着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痛苦难耐的样子,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去自杀,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是无害的,对我们,对他自己都是无害的。我,我母亲,以及我弟弟李博,我们希望这冷战能够继续下去,我能够看得出来,这样,总比没完没了的自杀好些吧。
可我父亲,他终于把这种冷战的局面给打破了。他和大队里的四类分子一起被捆绑着出现在游街人群中,这个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学王海传来的,为了传递这个消息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看不惯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真想上去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邻居赵伯推开了我家的房门。他,和随后到来的那些人,都是为传递我父亲游街的消息来的。
那次游街,让我父亲丢尽了颜面。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我父亲。在进入冷战的那段日子里,在他从我们的生活里隐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向阳大队的生产队长寻找机会报复。他先是在队长刘珂家的厕所里设下了机关划伤了队长妻子的屁股,后来他又四处传播刘珂和村上一个妇人有染的绯闻,要知道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来调查此事时我父亲供认不讳,但他又拿不出队长和那个女人有染的证据,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对,他只是觉得从两个人的亲热程度来看应当发生些什么事似的,他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没事儿才怪呢。于是,我父亲被愤怒的刘珂命人绑了起来。他先是被绑在大队门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这时,围观的人聚集了一片,从我父亲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黄色在相互移动,每一张脸和另一张脸都是相同的,它们是,脸。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在那群脸的中间还是慷慨激昂的,他讲述他在村长家的厕所里放置机关划伤队长老婆的屁股时引起了一阵哄笑,我父亲在那阵哄笑中更加神气,他根本没有注意队长的脸已变成了紫色。——说我跟别的女人睡,他妈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样?
哄笑在这时立刻停止了。我父亲的神气还僵硬在脸上,他一时不知该把它抹去还是该继续留着,反正那时他的脸色异常尴尬和难堪。
你,你他妈真睡了吗?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么样?刘珂迎着我父亲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没把我父亲放在他的眼里。
哈,我父亲突然干干地笑了一声,刚才你还不承认有作风问题呢,现在可是你承认的,我说社员们,怎么能让这么个人当队长呢?
——你,你你……刘珂没有想到我父亲有这样的手段。他的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了:怎么会有,会有你这种男人!
原本非常严肃的批斗会眼看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还是公社里来的人聪明,他在喇叭里喊,把大队上的四类分子也带上来,游街!
游街,我父亲自然难以再完整地说什么了,这就避免了闹剧继续深入的可能。我们家是贫农,谁也不可能堵住我父亲的嘴,但用游街的方式就可以间接地堵住了。对待贫农的闹事,公社的人显然比队长经验丰富得多。
在游街时我父亲的头依然高高地昂着,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将赴刑场的烈士。甚至他还想喊几句口号的,但现在他是和四类分子押在一起,有种同流合污的味道,喊什么口号显然都是不太适宜的,闹不好就会变成政治错误,于是他只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把涌到嘴边的口号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看着他的样子队长刘珂愤怒到了极致,他突然大声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来,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我父亲被打败了,彻底地打败了,他的那副神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地并起了双腿,像一个泼皮一样大声叫骂但他的衣服还是被扒下来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有着破洞的裤衩。要知道那时处在他和我母亲的冷战时期,他的裤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条蓝色的裤衩现在是灰白色,上面点点的尿渍分明地点在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味儿。队长刘珂夸张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随后是一副极欲呕吐的样子。围观的社员们哄笑了起来。我父亲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反正他被打败了,一寸寸地委顿了下去。刘珂意犹未尽。他叫人把我父亲往高处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亲的裆部,隔着裤衩,刘珂掏了掏我父亲短小的阴茎:就这么小的东西,连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饱,还想管别人的事儿?众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却哭了。他很伤心地哭了,大声地。但在那个时候,在那群人的哄笑声中这哭声又能算得了什么?刘珂更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亲的裆部:你不是不行吧?看着人家干你心里痒痒?父亲的身子拼命地蜷曲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咧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