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李浩小说(二选)

作者: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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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父亲,却真的自杀了。
  事情起因是队上记工分。那个年代,集体劳动都是要记工分的,作为麦收、秋收时按劳分配的凭据。我父亲拖着病痛的身体跟着社员们起早贪黑,可在秋收时队上的工分簿上他的工分少得可怜只能分20斤高粱4斤小米和20斤红薯——我父亲愣到别人都把分得的粮食背回了家才缓过神来,他背起高粱和红薯,把它们从桥上丢下去。(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和弟弟整整在桥下打捞了三天,我俩捞出了7斤红薯4穗高粱以及十几只螃蟹。我俩和捡走我父亲丢下的红薯的嘎子打了一架,我和弟弟都有轻伤,但红薯最终也没能要回来。)
  父亲在黄昏里坐着,晚霞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烟。我母亲出去了,我弟弟回来说,她去刘珂家找刘珂理论去了。我母亲很晚才回来,那时黄昏的黄已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昏暗。我母亲她根本一无所获。我父亲望了望母亲的脸色,突然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黑暗和浓烈的药味之中。我母亲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我们看。突然,父亲的房间里一阵混乱的响动,母亲急忙站起来跑过去,她发现我父亲正在地上翻滚,他把刘珂给他的农药喝了。他,喝毒药了!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她背着父亲朝公社的医院跑去,四里的路程,她一直是那么快速地奔跑,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的身上已尽是淋漓的汗水。她费力地敲门。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鞋子移动的声音,鞋子移到门口停住了,一个老大夫的脸探了出来:什么事?他是咋弄的?这是你们村那个总闹自杀的人么?他怎么真的喝药了呢?
  我母亲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倒在了地上,脸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黄纸。
  父亲在两天之后出院了,两天的时间里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出院的时候依靠一根竹棍的支撑才艰难地回到了家里。而我母亲,她还躺在医院里,背着父亲奔跑压垮了她。她对我们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的这两天她思想了很多的事。她说,你们要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让他自杀了,无论他怎样,这个家都不能再少了他呀。
  阳光有些冷地挂在窗棂上。几只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跳跃,有几片树叶飘零了下来,其中的一片贴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的目光在树叶间伸展,他的目光伸出了手,把一只麻雀用力地抓在了手上。几只麻雀突然地飞走了,一只不剩。
  这时我父亲叫我,有些急切地叫我,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却忘记了为什么要叫我。他说,你看我现在的记性。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等我想起来了再和你说。
  在想起为什么叫我之前父亲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他说这几天里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他感觉得出来,而关节炎则带给他另一种痛法,他说每天和病打交道累也该把他累死了,烦也该把他烦死了。我说爹别老是想着死,你还得好好地活呢,这个家还得靠你呢。我父亲说,你别插话,让我说完。他接下来分析了自己糖尿病加重的原因,他把原因放在了他喝下去的农药上,他说农药里面有糖,喝下去的时候有些甜仅有一丝的苦,而在医院里大夫给他洗肠没有把糖洗干净。你们干吗救我呢其实让我死了不更好吗,我得多受多少罪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死你不能死啊你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想,我们还得过好日子呢。父亲说,我的好日子在哪里呢?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等到现在也没等来。要不是挂念你们我早就死了谁也拦不住我,临死临死就想起你们想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咋过呢?现在我才不想自己呢。父亲说你说人这一辈子拼死拼活地都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打猎有多危险,多数的时候几天都不会打到野兽,在雪地里饿得头昏眼花真想哭上一会儿睡上一觉可我不敢哭也不敢睡。我怕一哭就泄气了,一睡就起不来了。你爷爷当了一辈子的猎人到头来只留下了一支长枪。我这辈子连枪也保不住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异常黯淡。朝他身后看去,我看到他的影子淡淡地挂着,并不重。你不知道每天身上挂着个病是什么滋味,从早上一起来就浑身酸痛,痛得钻心,你不想都不行,它不给你一点的力气,也不让你高兴一会儿,痛着能高兴得起来么?你不知道一天一天都这么过是个什么滋味,一醒来,一开始痛我就想你咋还不死呢,这一天再熬到睡觉得多难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病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有我干啥,我还能干啥?不让我打猎了我下地干活儿可他们不给工分,我……我现在什么用处都没有,死了能省不少的粮食。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爹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我急忙辩解:爹,我们没那么想,我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怎么……你说的不是实话。爹不是傻子。爹能看得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人不就是活给人看的么?人都不拿好眼瞧你了活着又有啥意思呢?我哭了。我哭着说爹反正你不能再寻死了我娘还住着院呢不都是因为你吗!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年也难为她了,我还瞎怀疑。人一病着就爱瞎想就禁不起风吹草动。人一病着,心情就烦躁。这时我父亲突然想起了叫我的原因,他说,你去医院看看你娘咋样了。
  跨出门去时我停了一下,爹,你怕死吗?
  他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想了会儿:怕。
  就在我再次转身的时候,我母亲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了门外。
  ……
  
  此后数年我父亲又经历了多次的自杀,我们除了上学干活儿之外,还要担负起这样的任务,寻找自己的父亲。我不再上学,瘦弱的我一天能挣十个到十一个工分,但我一天也能吃下一家人的口粮,我只得省着吃,还要装出吃饱了的样子。出工回来我把一身酸痛饥肠辘辘的自己摔倒在炕上,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叫自己拼命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背着背着很快就有些力气了,就睡熟了。父亲仍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我们必须要熬过极其漫长极其漫长的每一天,一天天都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我很害怕回家。我宁愿在地里多呆一会儿或者帮刘长锯为生产队喂牛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我多想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可生活里有着那么多的烦躁不安!
  父亲除了和自杀没完没了地纠缠外,他还必须和自己的病纠缠。有一段日子他躺在炕上站不起来了,他的屋子里被药味、怪味和恶臭充斥着,他的后背因为缺少移动长满了黄色的疮,他把自己的大便统统甩在了墙上。这样的行径实在可恶,我母亲一气之下命令我们谁也不许打扫就让它在屋里臭着。两天后父亲开始绝食,绝食的第四天父亲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他艰难地趴在窗台上向我们哀求,在母亲的授意下我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才给父亲送去了饭,他就在满屋的药味、怪味和臭味中津津有味地把饭吃了下去。在我和弟弟打扫了他的房间换下了他的衣服之后,他的病情又开始了好转,他能自己行动了,每天早上晒晒太阳,或者编编粪筐,只是在那个时期,他的工作都是半途而废的,他没编完过一只完整的粪筐。
  
  那天的锣声我们都听见了。它遥远地传来,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朝锣声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锣声消失了,我们便再次继续手中的活儿。远远的王海跑过来了。他对我们说,快,快,你爹出事了,他,真的死了。
  等我们到槐树下面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黑压压的声音。远远地我就看见父亲悬挂在槐树上,像一块破旧的布一样晃动。他真的死了,绳子把他的眼睛、舌头都勒了出来,舌尖上流淌着一条暗红色的血线,像一条蚯蚓在爬。他的眼睛!他鼓出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充满。
  在他脚下丢着那面铜锣。
  我身上的力气又被抽空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少的悲哀,脑袋里的空白让我有些轻松,我的身体在四周的喧嚣中沉了下去。我听见有个声音,他说我父亲这次是真的想死了,他敲响了锣把人召来是想让别人都看见他死了,他真的自杀了。另一个声音,不对,他要想死不就早死了,他还是想活,他又在耍别人呢,他原本想敲响了锣等别人来到他再上吊,别人就会在他死去之前把他救活,他没想到周围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在地里呢,这次他可是把自己耍了。一个声音:你净瞎猜,你又不是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一个声音:哎,人这一辈子。一个声音:锣不在地上吗?一个声音:这些年他是咋过来的……
  七嘴八舌。我张了张口想加入进去,但我的喉咙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该说什么呢?在我背后突然传来了尖锐而沙哑的哭声。我听出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来了。在母亲的哭喊中我仿佛看到我父亲的尸体颤抖了一下,在他悬挂着的身子下面,那条粗粗的黑暗的影子,那条自杀的影子,也跟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两下……
  〔责任编辑 宁小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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