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李浩小说(二选)

作者: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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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到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父亲的游街会游到什么时候。王海后来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说我父亲的那个东西是出奇的小,只不过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岁还长呢。我气愤极了,其实更令人气愤的是我弟弟竟然无动于衷。我冲到王海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在父亲游街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样把手伸向刘珂的脸,随后麻利地解开了父亲身上的绳索,推开架着他的人,然后,扶着我父亲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亲怀中的我父亲还在一寸寸地委顿,他的腿使不出一点的力气,我的父亲,竟然趴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
  冷战因为我父亲的游街而结束了,母亲为父亲第一个盛上了饭。父亲使劲地喝着汤。很快他就喝完了。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他根本不顾母亲的挣扎,她把一些汤洒在了自己身上。他根本不顾惊愕的我们和惊愕的串门人,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还没到门口他就撩起了母亲的上衣把嘴伸向了她的乳房。我母亲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些串门人,可恶的串门人,他们的目光被我母亲牵走了。父亲用力地关上了门。父亲粗重的呼吸。他用力的声音。母亲尖叫的声音。那些可恶的串门人!我和弟弟放下了碗,走回我们的屋里,临到门口,弟弟李博突然冒出了一句:“咱爹真虚伪。”是的,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咱爹真虚伪。我朝着他看了三眼。这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的话么?
  
  仿佛是一场大病。父亲的精力被抽走了,力气被抽走了,心也被抽走了,他躺在炕上朝着一块房顶一看就是半天。我们极其小心地,极其小心地害怕他自杀。
  但谁能阻止他呢?谁能真正地阻止他呢?
  ……
  那天早上,母亲给我们盛上饭后随口说了句,米已经不多了,今年冬天可咋过呢。小浩,她叫着我的名字,反正上学也没什么出息你就别上了下来挣工分吧。说完之后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我母亲天生缺乏讲笑话的能力,那个笑话被她讲得毫无可笑之处,我父亲却笑了起来。母亲的神色更为灰暗,她问父亲:“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父亲仍在笑着,他指着我母亲的脸:你嘴角上有片菜叶,你讲笑话它就发抖——我母亲用手拂了一把脸,却发现根本没有那片发抖的菜叶。父亲说,它掉到地上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父亲开始编他的粪筐,他把这件事搁置太久了,因此他编得更加难看。太阳暖洋洋的,落在他的手上、肩上。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太阳也暖不了几天了,父亲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说给我们听的。随后他就失踪了,我、母亲和李博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难看的那个粪筐搁在那里,张大着惊愕的嘴。
  我父亲朝着队长刘珂的家中走去。他的背上背着消失了很久的猎枪。我父亲要在刘珂家门口自杀,因为刘珂让他丢尽了脸。那么多人跟着他,他背后的影子深得可怕。
  刘珂出来了。他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相反,他因为能看到我父亲的自杀而兴奋无比。——你自杀吧,自杀吧,后边的人闪一闪,别让血溅到你的身上。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让你的女人找个好主。刘珂说着拿起了我家的猎枪,朝着我父亲的脑袋瞄了一下准,然后找了件东西把枪支好:你说你干吗非要用长枪自杀呢?还得别人帮忙,多费劲!
  父亲的脸色苍白。显然,这样的结果绝对远离了他的设想,他的手伸向了扳机,他的手在抖着,腿在抖着。他闭上眼。——你可快点!你可是自……自绝于人民!刘珂说。
  父亲的手猛地收了回来,他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珂,我操你妈,你可别——别欺人太甚了!
  ——我就欺负你了又怎么样?怎么不死啦?我告诉你吓唬你老婆孩子行可唬不住我。我家里还有瓶农药,要是你嫌用猎枪得不到全尸,那你就喝农药吧!刘珂把农药递到我父亲的手上。
  父亲哭着。他再次一寸寸地委顿下去,最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我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他打开了药瓶把它递到了嘴边——围观人的嘴瞬间鸦雀无声——父亲的药瓶在嘴边举着——
  他又蹲了下去。在他的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他狼狈地像一条……反正他狼狈极了,用手捂着脸,捂着耳朵,捂着头。刘珂也大声地笑了几声,社员们,都干活儿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哈哈!我父亲站起来说,我才不会这么死呢,我比你多两个儿子,你家只有女娃,你不去死我怎么能死呢?他说的声音很低。说完后他就匆匆地朝人群外走去,他的走几乎是一种跑。——站住!刘珂叫住了他,你把药带走,什么时候想喝就喝几口!我父亲的耳边涌起了一片喧嚣,就像潮水。
  (在我父亲这次狼狈的、令他丢尽了脸的自杀之后猎枪便再次失踪了,不知道是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还是父亲匆匆逃跑根本忘记了那支该死的猎枪。可他,却真的把那瓶农药带回了家。)
  那真是一次耻辱的自杀,我、母亲和我的弟弟李博提着那瓶农药回家时我母亲狠狠地把他关在了门外:自杀自杀,你咋又不死了呢!
  
  我父亲在门外蹲了一会儿便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没吃晚饭就早早地睡了,整整一夜,我听见父亲在炕上辗转,他叹气的声音落满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那一夜,我的梦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但这个父亲并不是我的现在的父亲,他的脸极为模糊,他的身躯高大得就像队长刘珂。那是一个不闹自杀的父亲,快乐、没有疾病的父亲,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尽是泪水。
  我醒来的时候早晨还早得很,空气还是灰黑色的,它们非常沉重。我听见院子里有着细细的响动,我的父亲,他又在编织那些毫无用处的粪筐了。他的影子很灰。我想,那条自杀的影子原来是假的。
  没有在刘珂面前自杀的父亲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异常艰难的埋藏。一家人的目光都包含了刀子。我们有意地漠视他的存在,在他面前敲敲打打地敲给他看,当他和那些可恶的串门人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我和弟弟,我们哥俩都曾冲着他们的面前狠狠地吐过唾沫。——想一想吧,我们俩是多么的可恶,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是队上的笑料。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我父亲并不是真的想自杀,他只是想吓唬别人罢了。我们恨透了队上所有的人,在他们的面前我和弟弟也矮了下去,我怕见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我就像过街老鼠。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父亲确实也没再自杀,只是他被日益严重的关节炎和糖尿病折磨得极其憔悴,他身上的药味也越来越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是一间药房。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有时候我母亲进他的房间里住一两个晚上,但他也什么都不说。我的父亲,他把自杀忘记了,他不会自杀的,我们也把他反反复复的自杀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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