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李浩小说(二选)
作者: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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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支 长 枪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知去向。那支猎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它把我父亲造就成了红旗公社向阳大队最有名的猎手,可它却失踪了。我和弟弟李博都坚定地认为,它的失踪与我母亲有关,我母亲一定把它藏在了一个隐蔽之处。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之所以丢失,之所以我们认定是我母亲把它藏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在猎枪丢失之前开始没完没了地闹自杀。当时,我父亲忍受着家境贫寒和关节炎、糖尿病等种种折磨。是的,折磨我父亲的远不止这些,若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的没完没了呢。自杀,几乎追随了他整整十年。
首先发现我父亲想要自杀的是我的弟弟。关节炎在那时把我父亲按倒在炕上,那些日子他的脾气异常烦躁,我们谁也不敢接近他,他所住的那间屋子成了我和弟弟李博的禁区。其实即使父亲的脾气并不烦躁我们也不会经常去他的房间的,他的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儿。因此我弟弟去我父亲房间的目的大大值得怀疑。后来我在邻居赵海的口中得知,我弟弟那天是去找弹弓的,他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未能找到,于是,他进入了我父亲的房间。(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考证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弟弟因为去我父亲屋里探望,因此阻止了我父亲自杀而落得了一个孝子的名声,大人们在夸赞他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所遭受的冷落,我在那些夸赞声中往往有些坐卧不安,我觉得对他这样夸赞其实也同时是在骂我不孝。有些事情就怕比较。我曾几次想把真相宣扬出去但最终放弃了,只是在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父亲的行踪,我也成功地阻止了一次父亲的自杀。)
我们闯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正在试图解开绑在猎枪扳机上的绳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擦擦枪。那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以致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恐惧。在进入我父亲房间的一瞬间我的力气被抽空了,跟在母亲的后面完全是不由自主,推开房门,屋里的黑暗和许多怪味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一阵晕眩。我第一眼望见的是猎枪黑洞洞的漫长的枪口。它似乎在喘息,它随时都准备发出一声巨响,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们全家都响到一片黑暗中去。从此,我对猎枪、步枪、机枪等等长枪都开始了恐惧。
我父亲的自杀自然未能完成。屋子里哭声一片,随后我父亲也哭了,他答应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自杀了,他必须活着,再怎么难受也活着,再怎么没用也活着,他也舍不得我们。晚上母亲破例给我们做了一次小米粥,这在当时就像过年一样奢侈。晚上母亲早早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关上房门。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和我父亲吵架,然后和我们睡在一起。在我印象中,好像是我父亲不再上山打猎被挂着牌子游街之后他们的脾气一致地变坏,变成了两桶火药。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也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突然得的,他每天在山上跑,在雪地里趴上半天也没有关节炎,可在家里只闲了半年他就关节炎了,随后是糖尿病。在我父亲自杀未遂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好像恢复到父亲得关节炎以前的日子,生活变得像水一样平静。但这只是表象。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父亲频频的自杀还在以后,有时候我都有些烦了,我想父亲你怎么总也死不成呢,你怎么不真死一次让我们也轻松轻松。我害怕这样的想法,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包括我的弟弟和母亲。
在我父亲那次自杀之后猎枪就神秘地失踪了,包括子弹。尽管猎枪再也没有出现但自杀却跟定了我的父亲,他和自杀整整纠缠了十年。自杀这支长枪。是的。尽管长枪不再出现,但它只是变成了另外的形式,譬如跳井,譬如上吊,譬如喝毒药,譬如……十年中,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越来越重,可他对自杀的研究和实践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几乎尝试了所有自杀的方法。自杀是他的影子,他拖着那条影子走向阴暗的深处。但影子在阴暗的深处依然能够出现。
我是看着我父亲走到井里去的,但他走到井里的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一只蝈蝈引向了别处,因此,他是如何进入井中的我并不知道,我在捉到了那只蝈蝈之后突然发现我的父亲消失了,这发现让我愣了一下,那只蝈蝈乘机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我叫着,爹,你在哪里呀?
我叫着,爹,你可不能死啊。
我叫着,你怎么就突然地没有了呢,你出来吧,爹,我娘等你回家吃饭呢……这时地的下面传来了我父亲的声音,我听见他说,你拉我上来。我吓坏了,我的头发直立着,它们在飘荡,一些汗水用力地钻出来,父亲的声音怎么会从地下传来呢,莫非他已经死了?我父亲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他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磨蹭什么?快把我拉上来。
我发现了那口井。我发现那是一口枯井,我父亲就蹲在井中,黑暗吞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可他的影子却还在。我在那一刻看见了自杀这条影子,但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过。
被救上来的父亲一脸懊丧,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我的兴奋中浇上了一桶凉水,然后甩手而去。我的母亲,被我喊来救他的人,我的弟弟李博,都愣在了那儿,他狠狠的目光给救他的人都浇上了一桶凉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在这次枯井中的自杀之后父亲平静了一段日子,他身后那影子淡了又淡,在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身上的病痛,在他身上的那种怪味中又增加了一些草药的气味,这使他更加难闻。不过那段时间里我父亲的脾气是好的。我母亲偶尔的摔摔打打他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专心致志地编织一件难看的粪筐或者把脸沉到盛着红薯叶粥的碗中去,他吃得相当有滋有味。我父亲天生不是编粪筐的材料,他编的粪筐除了难看以外还很不实用,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呢?很快我家的院子里积攒了半院子的粪筐,以前那里是堆放兽皮的地方。我和弟弟在给生产队里拾粪的时候都是借用邻居家的粪筐,到我家的粪筐坏掉或都被我母亲填进了灶膛,那些粪筐里也没装过一粒马粪或者牛粪。好在我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把粪筐编了出来就意味着结束,他注意的只是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对付那些柔韧的柳条一直是在咬牙切齿,他仿佛跟柳条有着巨大的仇恨。进而,他跟编好的粪筐也有了巨大的仇恨,在每编完一个之后他都狠狠地踢上几脚,在粪筐散架之前放到一边,再不看它一眼。
父亲的再次自杀毫无征兆,他似乎对自己的再次自杀也同样没有任何准备。那天天气晴朗,我父亲好像也暂时远离了病痛,他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个硕大而笨重的粪筐,他把一支走调的歌曲也编到了粪筐里面去。这时,张大瘸子家的来了。(按理说我们该叫她一声张婶的,可后来我母亲命令我们只能叫她张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亲如此仇视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来有关。)
具体她的到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后来据她说是催我们家还她三两小米面,我母亲上个月借了来却一直没有想还的意思;具体她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说就是催我家还那三两小米面除了这事她再也没说什么了。这话当然并不可信,我父亲是不会因为别人催他还那三两小米面就去自杀的,尽管当时全国到处灾年我们大队几乎颗粒无收,我家确实还不了她那三两小米面;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亲肯定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若不然我母亲也不会去她家大吵大闹的,我母亲大吵大闹的结果是,张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们家再也不用还那三两小米面了。
现在,让我们的视线再回到张大瘸子家的一进门的那一时刻。我父亲站起来,脸上挂着一片相当谦卑的微笑,显然他知道我母亲借人家小米面的事。后来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我父亲的脸色突然就变得异常难看,两个人似乎发生了争吵,再后来,张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父亲继续编织他仇恨着的粪筐。他的粪筐对他也具有同样的仇恨,它丑陋极了。最后我父亲和它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父亲把它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对着那些柳条疯狂地踩着,踩着,地上一片柳条折断的声音。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父亲没有理她。他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折断的声音在他小腿下面响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气。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冷静了下来,因此那顿晚饭我们吃得相当平静,尽管气氛有些窒息。我父亲一言不发,相当仔细地对付着碗中的红薯叶,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发,但在对付红薯叶的仔细上我们远不如我的父亲。只有我母亲是活跃的,她用极为轻松的语调讲述着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并不有趣的趣事,然后把自己逗得笑出了声来。我原来也想附和我母亲笑几声的,但我听见父亲的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于是我把笑声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两口,然后对我母亲说:张婶来过。我母亲推了我父亲一把,她来干什么呀?她原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换回的是我父亲鼻孔里更为粗重和响亮的一声,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