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鸡蛋的眼泪

作者:金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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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鸡芦花
  
  从卧室到蛋房是十七步,上两个台阶,转身,蹲下,就可以了。出来的时候,是下两个台阶,走两步,自由活动。但是千万要记住的是,用最大的嗓门嚷嚷,这样可以使他们把小孽障捡走,还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脸憋红,这样可以显得很兴奋,很愉快,让公鸡看了高兴,那么他会继续使你下蛋。
  注意门口的生人,注意来人是否穿着工作服,是否带着绳子,拿着筐或笼子。注意墙角的秘密洞口是否被人堵上,而且注意,如果堵上的话,必须在十二小时之内重新凿开,因此还要注意,联合其他的鸡,因为只有我们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注意听收音机,注意观察主人看你时的表情,注意保持一切与外面的联系,特别是那些与外界交流颇多因而见多识广的家伙。比如老鼠一家,必要时可以轮流向他们提供鸡蛋,甚至牺牲自己的贞操。但同时也要注意,数量和次数不要太多,那样容易激发他们的贪心,因而夸大事态的严重性,导致混乱和对策的错误。所以,尽可能地调情而避免上床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注意锻炼身体,争取百米速度都能达到十一秒以内,学会变速跑和折返跑,练习飞翔和格斗的技巧,千万记住,万不得已而攻击时惟一的目标是他们的眼睛。
  好了,散会。
  
  嘀 咕
  
  在我小的时候,或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我是一年一年地活着。比如说,我头一年,黑黝黝的,呼啦一下,出来了,出来了以后,马上会哭,还看见了光。然后,我还会吃东西了,会撒尿了,会拉屎了,我头一年就会这么多东西,所以我是一年一年地活着。小孩子总是盼过年嘛,会认人了,会哼哼了,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跑了,会骂人了,那时候我肯定是这样,学会了很多。等到一个月一个月地活着的时候,可就不太容易说清了。一个月一个月的过法已经很快了,这样活啊活啊,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又变成一天一天地活着了,这好像就是前一阶段才开始的。也就是说,我过日子已经不盼月底了,而改成盼天黑了,这就完蛋了。
  我感到很害怕,我一害怕就要浑身发抖,于是我就抖。我爹说:唉,你怎么了?我说:我害怕。我爹说:年轻人什么都不应该怕,出去转转就好了。我就出去了,在街上转了一圈,还是害怕,就又到郊外转了一圈,还是在发抖,于是我就想:我爹说到外头转一圈,他又没有限定有多远,也没有限定有多久,我不如到南方转转去,那儿天气热,说不定就不发抖了。于是我就上了火车。
  火车上很热闹,好多人都背着一大堆东西窜来窜去,因为他们都没有地方坐,我也没有地方坐,就跟在他们后面窜来窜去。到了晚上,我们都累了,就坐在过道里打瞌睡,有个戴大帽子的拿着手电筒照我们,问我们要票,我们没有,他就让我们都站起来,排成队,还要立正,挺胸,抬头,谁要做得不好,他就拿脚有力地接触一下那人的屁股,然后他指着我说:看好了,都要像这样。然后他转来转去,手指头还是指着我,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大伙儿都很听话,都学我,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时我突然绷不住了,因为我又感到害怕,两条腿哆哆嗦嗦,两个膝盖老往一起碰,我没办法,就弯下腰,用手去扶膝盖,可还是管不住它。那个戴大帽子的人仍然转来转去,他好像没看见我发抖,仍然用手指着我,说:统统像他那样,再不然就打了。于是大伙儿都弯下腰,手扶着膝盖,让膝盖使劲地往一起碰。这样碰了大概有四五十下,那些坐着的人都嚷嚷了起来,有的躺到地下去了,有的互相摞在一起,有的就哭了,边揉着肚子边哭边大口出气。那个戴大帽子的惊慌起来,他边指着我边往后退,一边走一边说: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说着就钻进前面的车厢不见了。
  他刚一走,那些人马上就抓起各种行李刺溜刺溜不见了,就好像水渗到地里一样,我还在那里发抖。有个阿姨说:你怎么不跑?我说:往哪儿跑?为什么跑?那个阿姨说:你的行李呢?我说:我没有行李。她一拉我的手,说:快跟我来。我就跟她走了,走得很快,到了另一节车厢,找见一个女的戴大帽子的,阿姨说:你到哪儿?我说:南方天热的地方。她看了一会儿我,那个女大帽子也看了一会儿我,然后阿姨说:补一张到广州的票。
  于是我就到了广州。
  那个阿姨的名字叫韩欣平,长得不漂亮。她好像要在中间下车,临走的时候又摇头又咂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就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就这样把全国都转遍了。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其实我是撒谎,在这之前,我连平罗都没去过。但她看我那样子,就信了,给我买了一大堆吃的,还给我钱,我没要,我不需要钱,我看我一辈子都不会需要钱,所以我没要。
  到了广州我就不害怕了,依我看广州的人要比大武口的多多了,就跟外国一样,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晚上我睡在公园里,有很多长椅,不盖被子也不冷。
  再后来我就学会了一小时一小时地活着。因为活着就要吃饭,吃了饭才能活着,有个人说我要是想吃饭就去擦玻璃,擦一小时是早饭,擦两小时是午饭,擦三小时就连晚饭也有了。我就擦。那是一幢很大的楼,有很多玻璃,他们先在我腰上系了一根绳,再让我站到一个笼子里,从楼顶上往下放,一开始我觉得很有意思,下面的人都那么小,跟苍蝇似的。汽车也很小,钻来钻去,乱哄哄的,我简直和鸟待的地方一样高了,还可以和旁边擦玻璃的小子咧一下嘴,打个招呼。
  我拿着大刷子,蘸着肥皂水,在玻璃上乱刷,又可以写字,又可以画画,我干得蛮欢势,可旁边的那小子老冲着我乱嚷,过了一会儿玻璃里面有个人也冲着我连张嘴瞪眼带比划,要让我一上一下挨着排地刷。这可就没劲透了,我这样刷了两小时就不想干了,这简直就是受罪。
  我觉得有人把好事办成坏事了。
  比如盖楼的这个人吧,他盖了一幢楼,让好多人住在里面,而不用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这是件好事。可是他又安了那么多玻璃,窗户上的就不说了,墙上也有,这幢楼简直就让玻璃给包了一层,这有什么意思呢?安上的玻璃时间一长就脏了,脏了就得擦,光擦窗户上的玻璃就够忙一气的了,还得擦墙上的玻璃。窗上的玻璃可以使人们光明,墙上的就没这么一说,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擦,一小时一小时地受罪,本来你受上四五个小时的罪,可能就完了,就可以吃饭了,可现在简直没完没了,这不就变成坏事了。所以这个盖楼的人很会给别人找事儿。
  所以我干了一小时又一小时,等干到第五个小时的时候,我立即就不干了,要求吃饭。那个人气得要死,说:好好好,好好好。给了我一张钱。我说我不要钱,我只要吃饭。他说他管不了那么多,我又没干到下班,要是我干到了下班他自然带我去吃饭。我只好拿着钱走了,但我马上把钱给了另外一个人,他让我吃上了饭。
  我在广州的经历就是这么多,当然还应该包括我怎么学会了一分钟一分钟地活着的事,那是关于我后来去给人家洗碗洗盘子的事,有关一个新名词--计时工作制,我就不想讲了。
  这个时候我就想,人要是能意识到自己是一秒钟一秒钟活着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人到底能不能这样活着,这样活着是更没劲还是就彻底好了?我想不通这个问题,所以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结果这一下帮了我的大忙,我把时间这玩意儿给忘了,于是我没有时间,只有活着了。
  
  蒋勇妈妈
  
  孩子永远是孩子。我是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哪怕他的喉节大得像颗土豆,胡子拉碴,说话瓮声瓮气,走起路来老踩着别人的脚,哪怕是这样,他可还是个孩子。
  所以我家的小勇托着那几个蛋,迈着他从一岁半起就学会了的小步子,冲着我走过来时,我就免不了要这么想。虽然他后头还跟着一个头发这么长,个头这么高,穿着又这么脏的小伙子。这人是他的朋友。孩子总归是要有朋友的。
  "妈。"小勇说。
  小勇说完后他的朋友马上点了一下头,冲我笑了一下,看样子这声"妈"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
  "这是谁?"我说。我看那小子有点怪里怪气,他倒是没有胡子,不过说不准就藏在什么地方,吆喝一声就长出来了,不过这小子要是能长出一脸胡子倒是蛮俊气的。
  "这是哪位?"我说。我用手指了一下板凳让他坐下,他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板凳,用手摸了摸,然后扭过身子,才迟迟疑疑地坐下了,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因而也不曾坐过板凳似的。然后小勇说:"嘀咕。"
  "嘀咕?"我说,我感到自己的嘴里漏进去了很大一股子风。于是我把烟头扔了,把右腿从左腿的膝盖头上放了下来,我把头偏了偏,想了想,说:"什么,嘀咕?"
  "名字。"小勇说。他双手捧着鸡蛋,双脚并得很拢,头也低着,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他叫嘀咕?"我说。我的眼睛有点酸,我把它们闭了闭,嘴也跟着一起动弹。
  "你叫嘀咕?"我说。
  这个傻小子点着头,看上去甭提有多高兴了,依我看你就是管他叫"蚂蚱",或者是那种"扁豆蛄儿",或者是一切那种长着两条长腿,玩命地在地上傻蹦的东西中的任何一种,他也会这么点着头,好像他平生头一回得到了正式承认。
  "嗨。"我点了支烟,把烟盒给那小子扔了过去,他倒是挺机灵,"啪"的一下抓住了,就势放在窗台上。
  "我不会吸烟。"他说,还是笑眯眯的,这阵子我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他。
  他看了看小勇,然后说:"昨天。"
  "昨天?"我说。这回我可没有那么好对付了。我家小勇活到二十多岁一直没让我这么费心过,也从没让他老娘在听他说个什么的时候这么费劲,也没撒过什么谎,上别人那儿弄过什么便宜;或者说把什么骗子带到家里糊弄自个的妈。所以这会子我要是不能把这小子的杂碎掏出来弄弄清爽,我也就别在大武口郊区这个地界混了,还是回家养鸡吧。我家小勇昨天压根儿就没出过门,他倒是上哪儿去认识这个小骗子的,我倒要听听。于是我说:
  "怎么认识的?"
  "喝酒。我请他喝酒。"他说。
  听听。听听。
  
  嘀咕爸爸
  
  他的胸前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我看他从我眼前晃到这边,又晃到那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好像怀着孩子的妇女似的,弄得我一张报纸看了快一个半小时了,还停在头版的"自治区领导分期分批看望离退休老干部"上。于是我喊: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
  他妈从写字台那儿回了一下头,压根儿就什么也不想看清楚,说了句:"什么事儿?"就又回过头去了。
  这种小学三年级的教案她都快写了三十年了,我看她都能一个字不落地给全学区的人背上一遍了,可没办法,上边发下来一个本子让写教案,她就得又写一遍。年年如此。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
  这回她连头都没回。"又怎么啦?"她低着头奋笔疾书。我知道她惦记什么呢,她惦记一会儿的香港电视剧呢。
  "看你儿子。"
  提到儿子她倒是郑重其事地放下笔转过身来了,摘掉眼镜,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站起身来,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摸摸他的胸口,好像他只有三岁似的,说:"这是什么?"
  他把胸口猛地往回一缩,吓了她一跳,她那只手刚刚接触上就变成举在半空了,活像准备好了的一个大耳刮子了。
  "别动。"他说。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这是什么?"她说。
  "生命。"他说。"这可是生命啊。"
  说的同时就一趔一趄地向后退着走开,钻到里屋不见了。她还站在原地,举着一只手,侧着头,好像纳闷她这么站着到底是为什么。然后突然转过身来冲着我嚷,活像一个被解了"定身法"的小学老师抓住了头一个被她怀疑有施法嫌疑的小捣蛋鬼。
  我赶紧低下头去看报纸,反正为了这张报纸我已经费了不少劲,报纸已经被我的手攥得有点潮乎乎的了。
  "你也不管管你儿子。"她说。
  如果一个小学老师打算和你认真地、严肃地、长时间地谈一件她认为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那你非得有一副好耳膜才成。她的老生常谈基本上就是:做父亲的责任问题;我家的血统问题;她家的血统问题;我吸烟和喝酒的问题;最新科研成果中生活不良习惯对后代遗传的DNA的问题;社会的发展需要怎样的人才问题;国家九五计划纲要;东南沿海地区和中西部地区人均收入统计;本地区人均收入横向比较;丈夫的责任问题;丈夫责任心的具体表现;本单位各丈夫的横向比较。
  结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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