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鸡蛋的眼泪

作者:金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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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勇妈妈
  
  早上醒来小勇说:他已经到北京了。我说谁?他说:他。我知道这孩子说的是谁,我不想把这事弄得太明白,太明白了有时反而会使自己糊涂。比如我把鸡蛋给了那小子,还给他缝了个棉布袋子,絮上棉花,就跟侍候大爷似的把他打发走,就是为了过几天清静的日子,把鸡养好,把院门关紧,再买一条新扫帚。现在这些鸡拉的屎真多呀,真不知以前小勇他爸是怎么收拾利索的。
  小勇拖着拖鞋,走了过来,不过不是用脚,而是用手拖着一根毛线绳,后面拴着拖鞋。这孩子最近已经让我惯得不太像话了,我从没见过一个老实得连喘气都得我去招呼一下才敢继续的孩子四十几天就变成这么自高自大、胡作非为的家伙。真不知道我对这世上的事儿还能了解多少。
  "他已经到了。"他说。
  "那又怎么样。"我说。一块白菜帮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是不是有些使劲过大了?
  "那可是咱们家的鸡蛋呀!"他说。
  "那又怎么样。"我得留神锅里的水是不是开了,现在连鸡都吃上煮熟的东西了,吃生的它们拉稀。
  "你说他能把它们孵出来吗?"他说。
  这孩子非常烦人,太烦人了。"那得问母鸡。"我说。又有几块白菜帮子溅到了我脸上,黏糊糊的,很恶心。我用手抹掉,狠狠地甩了甩,结果甩到了他身上。
  "哈!"他喊道。"你打我,你向嘀咕保证过不打我的。"
  "这也叫打!"我说。我放下菜刀,回头看着他,走近了一步,他开始往后退,退到了拖鞋那儿,正好把鞋穿上了。
  "你没挨过打吗?"我说。我一直看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鞋掉了,然后他拖着鞋往后退。
  "妈。"他说。
  我真该好好想想这件事,虽然我的脑子这些天来一直不够用,可我还是得好好想想。要是一个人能让一个以前那么听话的孩子在出去买醋的一刻钟里不仅买回了醋,而且喝了一顿酒,交上了朋友,并答应送给他鸡蛋、不让家里人弄清楚这归根结底是怎么回事儿,还能让这孩子的妈--一家之主--在后来的几十天里洗衣做饭,举着菜刀剁鸡食,不敢碰这孩子一指头,最要命的是她居然不清楚她为什么就能做到这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
  我转过身来,又重新拿起菜刀。
  "妈。"小勇又过来了。"你说他能碰见谁?"
  "谁。"我剁了一下。"我猜他能碰见鬼。"
  他最好能碰见鬼,一大堆鬼,或者是城里的那些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干的家伙,好好治治他,好好给我出出气。老天爷,他说的所有的话都狗屁不通,可为什么我听完了这些话,又被这个贼小子看了一眼,就把他求我做的事全答应了下来呢?我到底是撞了鬼还是撞了神?
  
  嘀 咕
  
  它们一直是热的。所以我说:"我可以不脱衣服吗?"这时候一辆汽车侧滑着从路边开过去,车灯一下子把这边全照亮了,我看见了她,她很瘦。
  于是我只好坐下,那块塑料布不知什么时候找不见了,然后她走了过来,离得很近,我发现它突然变大了,它很着急,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大开着车灯,从这儿侧滑了过去,于是又全亮了。好像每辆汽车都有意要把路边的一切看个清楚自己才放心。汽车的胆子都很小。这时她用一个指尖托着它的头,说:"它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和它是两个人。
  我看到她耳朵根底下动了一下,她把头低了下去,不一会儿它又变大了,又开始着急。汽车们窜来窜去,我担心起来,但至少它们还是热的。我出汗了,嘴很干,脊背上的一根筋被抽得很紧,脚趾头变得很硬,我想起我的鞋了,于是我站了起来,我说:"我的鞋呢?我的鞋哪去了?"我看到她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有两个金色的小圆圈。
  "你真是毫无耐心。"她说。她也站了起来,看着我。虽然我一直背对着她,可我知道她在看我,她看我的时候正好用那两个小圆圈拍打我的脊背。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说。我知道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知道她从不和人说话。有时候她弄出点声音只是为了通通气让嗓子不至于淤住。
  "我看你不像傻波依。"她又说。
  我终于摸到了鞋,我把鞋举起来给她看,她偏了一下头去看别处了,那里很黑,什么也看不着。
  "我给你找个别人吧。"她说。她仍然看着那很黑的地方,有一只蚂蚱扑棱棱地飞了出来,落到另一边去了。我知道这种蚂蚱,它是那种夜里要睡觉的家伙,和我一样,不像蛐蛐,蛐蛐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瞎胡闹。
  "它们很好吃。"我说。"不过得等到天亮才行。"
  这阵子汽车都离得很远,但它们的声音仍然窜来窜去,把耳朵都扯长了。我把水拿了出来,放在小板凳上,这是我白天在厕所里灌的,那里有很多水,不停地流,依我看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一滴水也造不出来,可他们用起来倒很来劲。
  "那是什么?"她说。她看着我的胸口。
  "那是它们。"我说。我用手捂了捂它们,它们还是热的。
  "它们是谁?"她向我跟前凑了凑,她的身子很弯,可是她真的很瘦。
  "它们是鸡蛋。"我说。我不太想让人问它们的事儿,我把眼睛闭上,可是不行,这里的晚上很晃眼,就是把眼睛闭上了也有东西晃眼。于是我说:"这里到底有什么好。"
  "噢。"她说。
  她开始穿衣服。她有一阵子没穿衣服,现在她开始穿了,人总是要穿衣服,要买衣服。
  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她的动作加快了,我扭过头去看那几个人,他们的声音很大,在唱一支歌,或几支歌,他们还笑,嚷嚷,打口哨。然后他们说:"看那两个。"他们想围过来,我很害怕,我害怕他们弄坏它们,这段日子我就只担心这个,于是我跑,我回头看,我站住了。他们并没有追我,他们在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就和他们走了。我回去找我的东西。
  东西都在。水放在小板凳上。给那个看门的两毛钱,你就可以进去灌上一大罐子,而街上一小瓶他们倒问你要三块钱。
  我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水很凉,也很甜。
  小鸡点点
  这几天我净拉白屎,毛毛跟在我的后面,过一会儿他说:"你拉了一泡白屎。"我不愿理他,向前走了几步,过一会儿他又说:"唉呀点点,你又拉了一泡白屎。"然后圆圆就抬起头来,看着我俩笑。
  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傻子毛毛,像毛毛这种鸡,是天生的文盲,他每拉一泡屎,都要仔细地研究一番,大惊小怪,不仅研究自己的,还研究别人的,一点志趣都没有。
  这阵子他正在研究我最新拉出的一泡屎。"气味和刚才的几乎完全一样。"他说。如果他在说完时能从眼前拿下一副夹鼻眼睛来倒真像那么回事。"你应该停止吃食。"他又说。
  "要是我什么也不吃,你不就没事干了吗?"我说。
  他一下子抬起了头,从我身后飞快地跑到了我的前面,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要小看这些症状,"他说。"我都是为你好。"
  我掉过头不理他,他太烦人了,一个字不识却硬要冒充医生。
  "你还是待在我后面吧。"我说。"我很可能又要拉屎了。"
  他不出声地在原地站着。圆圆又抬起头看了我俩一眼,不过他抬头的样子也只是像要伸一下脖子以便让那些破馒头渣更快地滑进他的肚子里去。他实在太能吃了,比我和毛毛在一起吃得都多,可他却从没闹过肚子。而且他从来顾不上说话,只要那地上还有馒头渣。我弄不清他到底要吃多少,也从来没见他吃饱过。
  "我们以后能不能不吵架。"毛毛说。他只不过比我早出来两分钟,可老是想冒充哥哥。我"哼"了一声,跑到小盒子里去了,这是那个笨蛋昨天早上放进来的,他在小盒子旁边挖了个小洞,像是一间黑屋子。
  "还不是你老是跟我吵。"我冲着外边说。毛毛马上跑了进来,这里实在是挤不下两只鸡,于是我说:"你先出去。"他犹豫着没动,我又说:"先出去,让我一个鸡安静一会儿。"
  他迟迟疑疑地退了出去,我知道他就站在门边上,等着我出去,可我就不出去,让他干等着。
  "你们两个闹早恋,我要报告嘀咕。"圆圆大声说。
  我知道他终于把地上最小最小的馒头渣渣也吃完了,腾出嘴来说了一句话,我敢说这句话他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门口,向里面探了一下头。
  "出去!"我说。
  "这又不是你家。"他说。但他还是退了出去,我敢说他这会子一定和毛毛嘴对着嘴,他很会欺负毛毛。
  "我要告诉嘀咕。"他说。
  "你敢。"毛毛说。毛毛肯定往后退了一步,不过绝不是为进攻做准备。
  "我就敢。"圆圆说。我走到门口悄悄地看他俩,圆圆偏着头,像是要寻找毛毛姿势的漏洞似的,他脖子上有根筋像只鸡虱一样一跳一跳,毛毛又往后退了一步。
  "得了得了,"我说,"那个笨蛋根本就听不懂他说什么。"
  圆圆迅速地回了一下头,又转过去盯着毛毛,不过这一次偏头的方向是在右边。
  "他听得懂。"圆圆说。
  "呸。"我说。我又进去了,我为什么要和这两个傻子费嘴。
  "再说我们并没有早恋。"毛毛说。
  "你们恋了。"圆圆说。这个傻波依的嗓门越来越大。
  我真是烦透了,这种愚蠢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为什么这个笨蛋不把我们带到有土的地方去,有草有树有虫子,甚至是有黄鼠狼的地方去呢?为什么我天生就得和这两个傻子待在一起?每天每天他俩都要重复这个节目,乐此不疲,直到毛毛被追得满世界乱跑为止。
  这时候嘀咕回来了,他回来先会"哐啷"一声,满屋子乱响,然后脚步声"踢踏"、"踢踏"。他一定是这个世上最笨的家伙,因为连圆圆这个饭桶走路都没他这么大动静。
  然后他说:"我回来了。"
  我们的天空就会噗噜噜、噗噜噜掉下来许多破馒头渣子,然后圆圆就像抢命一样满世界追着乱吃,生怕漏掉那么一星半点,再也顾不上找毛毛的茬了。然后毛毛就会乱喊什么:"点点、点点,快来吃呀,快来呀"之类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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