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鸡蛋的眼泪

作者:金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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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嘀 咕
  
  我的左脚迈一下,我就走了一步。我的右脚迈一下,我就又走了一步。我的双脚不停地迈,我就不停地走。所以我就走到了这里。这里很好。
  我拿出了我的饭,我拿出了我的水,我得好好地准备一下,我拿出了板凳。
  但是已经有人坐了我的板凳,所以我就坐在了马路路阶上,这里很凉,不过还凑合,我的屁股大概还能对付,于是我就喝了一口水,又吃了一口饭。那个人看我,我也看他,他又看我。我说:"你想要吗?"他没说话,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也看他。他的鼻子动了动,是那种大鼻子,比我的大,比我爸的大,也比蒋勇和他妈妈的大。他的鼻子又动了动,我很担心里面会有什么要出来透透气,比如一只老鼠什么的,我不害怕老鼠,但我害怕它突然出来会吓我一跳,于是我把水瓶子咬在嘴里,向后挪了挪。他还看我,我也看他,这时他的耳朵又动了,接着嘴角也动了,露出牙来,然后他说:"滚开。"刚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喷嚏。
  我向后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嘴里还叼着那只瓶子,有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握在瓶子上,收拢,瓶子瘪了,很多水涌进了我嘴里,又进了我鼻子里,于是我大声咳嗽,瓶子掉在裤子上,我赶紧站起来,咳嗽,跳到一边去,咳嗽。他们都很高兴,说实话,除了火车上那次,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快活的人聚在一起,我也很想高兴,想笑一笑,但我还是咳嗽。
  我看见捏我瓶子的人了,他比我矮一点儿,胖墩墩的,就像是他从没见过一个咳嗽的人一样地看着我,我猜他家里的人一定很健康,不像我爸,不管干什么都要咳嗽几声。
  然后那个鼻子和耳朵都会动的人站起来,踢倒了小板凳,高高兴兴地走了。我赶紧把小板凳扶了起来,实际上我刚把小板凳擦干净,就又有人坐了上去,所以说我干得还算及时,总算没让那个人等得累死。
  这次坐上去的那个人就是捏我水瓶的那个,他很特别,头歪在一边,好像脖子使不上劲似的,左腿担在右腿上,用手扳住,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就这样一直看我。我觉得我很好,已经不咳嗽了,我就笑了一下,把饭塞到了包里,他使劲噘了一下嘴,噘了好半天,好像是想用下嘴唇夹住一根草棍,看谁夹得时间最长似的,不过他好像也并不耐烦干这个,因为他的嘴一下子就放松了,就像有人突然抖开了一只面口袋。"你叫什么?"他说。说完后他又噘起了嘴。
  很多人都很关心我的名字,他们总想打听这件事以便和自己做个对照,看看自己还行不行。我很乐意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哪怕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用它来干什么都成。
  "嘀咕。"我说。
  那张嘴又松了下来。这会子连他的眼珠子都松了下来,我很想用手把它们托上去安好。
  "嘀咕什么?"他说。
  "就嘀咕,没什么。"我说。
  他的嘴又咧开了,很大,好像他在嘴上安了一副松紧带什么的,可以任意撑开和收紧。
  "那就嘀咕点什么吧。"他说,并把烟头扔在地上,仔细地踩灭。"只要别嘀咕上谁家的姑娘就成。"
  然后他也踢倒了小板凳,高高兴兴地走了。旁边的人更高兴了,纷纷上来踢一脚小板凳,再转身走掉,不一会儿,全走光了。我一看,我的小板凳已经快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那边了。
  它可走得真快啊,我想如果在驴或骡子的屁股上踢这么多脚都没有它走得快,虽然我从没真正见过一匹驴,或是一头骡子。
  
  杜 蓝
  
  我老了。
  下午碰见了一个小子,就是那种时时处处都能遇见的推着一辆"自航驹"穿西装打领带的小子,他在我身边转悠了半天,拿出了一盒"抹布",刚开过封,一支未动,就像是专门为别人买的。他把它递给我,又递过了一个打火机,连那打火机看样子也从未用过。我吸着后并没有看他。
  "去喝一杯怎么样?"他说。他站在我身后,说话时嘴唇不动,那声音像是从耳朵眼里硬挤出来的。
  "去哪儿?"我说。我还是不想看他,他大概有一万,二万,五万,十万,也许他的全部家当都在他身上。我不喜欢这种人,他们很难缠,钱都是一毛两毛从客户那里硬抠出来的,以前我认识一个卖泡泡糖的家伙,花起钱来倒真像是个人物,可干起老本行来就半分钱半分钱和人家争,那种讨价还价的样子想想都让人觉得恶心。
  "香格里拉。"他说。他的声音仍然瓮声瓮气,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就和一个大车店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仿佛那些崭新的、花花绿绿的纸钞,就跟冰棍纸似的满街可以捡到。
  "怎么去?"我说。"是坐你的自航驹还是打的?"
  然后我把吸了两口的烟扔下就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我是个婊子。这个婊子现在已经老了。
  我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事都莫名其"抄",比如说我为什么要当婊子,而不去做一个我从小就想当的那种搞音"勒"的。我的提琴拉得还凑合,那个教我的老帮子说我完全可以当一个市级乐团的第三小提,他说完后盯着我乳房,我那里立即痒了一下,就像一颗汗珠滑过一样。倒霉的是他直到那天才这么看了我一眼,否则我压根儿就胜任不了什么狗屁第三小提,也就不会现在成天瞎转悠,琢磨着怎么当一个惹人讨厌的婊子。也许我早早地不去拉琴,就可以干点别的什么,也许的事情太多了,所以这一切就是这么莫名其"抄"。
  一个老婊子能干什么?给罗丹当模特儿?他也许一小时只给两块钱,不过对艺术不能要求太高,两块钱已经不错了,他出不了更高的价钱,况且这事已经有人干过了。罗丹不会再塑第二个老婊子,一个已经够受了,而且这个傻波依也已经死了,上哪儿再找第二个这种傻波依去。
  我一天要吸一盒"抹布",这得十块钱。我住的地方平均每天要我出八十块钱,水电费另算。当然这只不过是人民币,不是"刀乐"。吃喝不是太讲究,马马虎虎一天一百二十块钱也就打住了,可这并不包括我的一个小小的坏习惯--喝点小酒。总而言之,我一天大致要花上三百块钱左右才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而我活着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处,真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养活我。那些和我有关或曾经和我有关的人,他们除了花钱买气受以外一般没有别的待遇,这总算还能让我心里舒服一点。所以我一个月要花一万块钱,至少一万,除了当婊子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更适合我的工作,况且其它能挣一万块钱的工作跟当婊子也差不多。
  这还不全是钱的问题,实际上小时候我的生活费每天不超过五块钱,我也长大了。如果那个老帮子不是为了我的奶子就夸我能当什么第三小提,哪怕他只说我是个在县级剧团打杂的料儿,没准我现在已经为每月能去数那三张蓝票子乐得什么似的。那么怎么最后全扯到钱上了,钱并没有招谁惹谁,问题是最后大伙儿全都愿意去招它惹它去,这就没辙了。今天我身上有多少钱?只有二十五块钱。我能用它干什么?瞎转。
  本来是可以用下午的那小子救救急的,可是救急这种想法就让人讨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救急呢?火灾还是什么别的?让火烧去吧,烧完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孔子还是孟子,说:小人休戚戚。
  以前有个傻波依让我跟他结婚,送给我一个大戒指,我问他:你要我干吗?本来我以为他会说出一些类似"爱"、"拯救"之类的屁话,虽然我知道他压根儿和这些东西没什么关系,而且我拿定主意,只要他说出"生儿育女"我就跟他试试,即便我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可他说:这样就不用花这么多钱了。这倒是实话,可实话往往更是屁话。我要实话做什么用?所以我说:拿着你的锅圈赶紧滚蛋。把戒指扔给他,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出去,他倒是挺听话,没让我费什么劲。
  现在可真是有点累了,也有点冷了,我身上的这些破烂儿一点事儿也不顶,还有这双破鞋。一个婊子之所以老,不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我现在才二十四岁,可我已经老了,如果我不干这行,也许会年轻,也许不会。老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特点,那就是说,我穿着这身破烂儿,又待在这个地段儿,而且到了这个钟点儿,还在这里瞎转。
  有什么人愿意老呢?有什么人愿意死呢?我愿意。
  我把鞋脱了,勾着脚把它们扔到了树阴的深处,撕下了袜子,用打火机点着,它们只亮了一下就变成了空中飘旋的几缕黑丝。擦掉口红,揉乱眉毛。现在就剩下换件衣服了,或者不穿衣服。那么现在只剩下不穿衣服了,还有包。
  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怨恨他的了。内心中充溢了厌恶,不知道什么是可以珍贵的,可以存留的,没有悲伤,从未怀着爱与凄楚去面对一个人,对于大部分前人所发明的情感无力感受,没有想象,只有现实的时候我是应该怨恨他的了。那盏每逢星期一、三、五不亮的路灯,那道矮墙,令人失落的下水道盖子,帕格尼尼第十三随想曲,魔鬼的笑声,弓子上断折的马尾比那些绷得紧的伙伴们更易激动。
  他像是从地底下直接钻出来的,他说:你不冷吗?
  我冷。我看着他,看着他缩小,看到他很习惯在这种目光下缩小。我说:滚开。
  他往后趔了趔,仍然是一副缩小了的样子,看着我,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白花花的,一片模糊,仿佛一时之间,我眼睛的焦距不断后撤,后撤,使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而漆黑,镜头迅速地掠出曲线,一下停住,回到了记忆的深处:花连衣裙的下午,草地,蓝白小花,提琴的诉说。他的眼睛,就像那次我害小冬挨了姨妈的骂,小冬一个人背向所有的人,肩膀轻轻地动。
  然后他转身,全身以左腿为轴心,就像风刮扇子似的,呼啦一下就背过去了,我听见他说:为什么总让我滚开。
  
  小 鸡 们
  
  我们不知道这个笨蛋是谁,但他肯定是我们的爸爸,或是妈妈,因为我们刚从蛋壳里出来,嘴里就念着这么两个无聊的词,我们刚一出来,就把它们吐出去了。所以我们看见这个笨蛋弯下身子,用他的脑袋来碰我们的脑袋,他的毛全都垂了下来,是那种细细的黑毛,很臭,而我们的毛全都是亮亮的金黄色,很香。
  我们闪进拐角,他又把头拱了过来,我们不得不闪进另一个拐角,这期间我们商量了一下,把名字定下来,于是我们就叫点点、毛毛、圆圆。
  点点、毛毛、圆圆都是男孩子,这种说法挺时髦,是刚从电视里听来的,另外一种叫法是女孩子,但是这种叫法太奇怪了,不合我们的口味儿,比如我们很想吃到一种肉乎乎的会乱动的小虫子,而这个笨蛋整天给我们吃搓成渣子的大白馒头,这也不合我们的口味儿。
  总而言之,我们从蛋壳里出来了,毛毛第一个出来,完了是圆圆和点点。我们从这几个小蛋壳里出来,又待在了一个大蛋壳里,这个大蛋壳有些怪,它有四个拐角,拐角处有很多缝缝,很硬,并不适合我们自由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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